沈秀兰将账本轻轻合上,煤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映着她和林婉如脸上如释重负的神色。
资金的活水重新流淌起来,紧绷了多日的神经终于得以松弛。
她心里盘算着,这笔回笼的钱,除了要预留出下一批旧货的本金,剩下的得赶紧用到矿上去。
技术评级定了,工人的干劲提上来了,可安全和福利这些硬邦邦的东西,才是真正能留住人心的根基。
她正要跟林婉如说说明天去采购一批新的安全帽和劳保手套,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粗重的喘息。
“沈老板!沈老板在家吗!”声音是矿上一个叫二牛的年轻工人,嗓门洪亮,此刻却带着一丝焦灼。
沈秀兰眉头一紧,起身快步走到院里。门一拉开,二牛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口,身上的工服还沾着黑色的煤灰。
“出事了,沈老板!矿上……矿上工人们都聚在井口,不肯下井,闹起来了!”
林婉如也跟着走了出来,闻言脸色一白。
沈秀兰的心沉了下去,但脸上没有显露分毫。
她只是冷静地问:“为什么闹?”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说咱们的支护木料有旧的,不安全,还说……还说工资涨得少了,比不上国营大矿的待遇,嚷嚷着要您给个说法。”
二牛擦了把汗,急切道,“赵德柱……赵工头也在人群里,他没大声嚷,可一直在跟旁边的人嘀嘀咕咕,我看那几个闹得最凶的,都跟他眉来眼去的!”
沈秀兰明白了。这股火,不是平地烧起来的,是有人在底下添柴。
她对林婉如交代了一句“你在家看着孩子们”,便跟着二牛,大步流星地朝着煤矿的方向走去。
还没到矿区,喧哗声已经顺着风传了过来。
矿场空地上,黑压压地聚集了四五十号工人。
他们大多赤着上身,黝黑的皮肤在夕阳下泛着油光,脸上是混杂着汗水与煤灰的疲惫和激动。
人群中央,几个嗓门大的工人正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
“凭什么咱们拿的钱比别人少?下的都是一样的井,冒的都是一样的险!”
“没错!上次评级,就那几个人拿了高工资,咱们大部分人不还是老样子?这是把咱们当猴耍!”
“还有那巷道里的顶梁木,我瞅着有好几根都是朽的!这要是塌了,一家老小可怎么活!”
沈秀兰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准确地落在了人群边缘的赵德柱身上。
他果然如二牛所说,抱着胳膊,靠在一辆矿车上,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时不时跟身边的几个人低声说着什么,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她没有立刻出声,而是沉默地走进了人群。工人们看见她来了,喧闹声渐渐小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
“大家伙儿说完了吗?”沈秀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一个脸膛黑红的汉子梗着脖子站出来,他是闹得最凶的几个人之一。
“沈老板,你可算来了!我们也不想闹事,可这命是自己的!钱没挣够,先把命搭进去了,不值当!”
“说得对!”立刻有人附和。
沈秀兰点了点头,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又看向众人。
“大家担心安全,这是好事,说明各位都把矿当家,也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你们说的顶梁木问题,我记下了。明天一早,我就让车去拉最新的一批木料过来,把所有巷道的支护全部重新检查加固一遍。
有一个算一个,你们可以派代表跟着我一起去验货,有一根不合格,我沈秀兰三个字倒过来写。”
她这番话说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句推诿,让原本鼓噪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不少。
“至于工资,”沈秀兰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之前贴出的公告写得清清楚楚,技术评级,能者多劳。手艺好的师傅,拿的钱比我还多,那是他的本事。
觉得钱少的,技术培训班的大门随时开着,只要肯学肯干,我不拦着任何人挣高工资。要是谁觉得躺着就能拿钱,国营大矿也不会要这种人。”
这番话软中带硬,把道理剖析得明明白白。一些原本只是随大流起哄的工人,已经开始低头不语。
沈秀兰看着众人的神色变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她缓和了语气,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暖意:“我知道,大伙儿下井辛苦,一身煤灰一身汗地回到家,连个舒坦的热水澡都洗不上。
这样吧,我跟大伙儿保证,一个月内,就在矿区旁边,盖一间大澡堂子,安上锅炉,保证让每个兄弟下班后都能洗上热腾腾的澡,干干净净地回家抱婆娘孩子。”
澡堂子?
工人们面面相觑,眼神里流露出惊讶和不敢置信。
在这个年代,能有个公共澡堂洗澡,对终日与煤灰为伍的他们来说,是一种想都不敢想的奢侈。
“不止澡堂,”沈秀兰趁热打铁,“从明天开始,矿上设一个食堂供应点。每个下井的工人,上井后都能领到一个白面馒头,一碗肉汤,不要钱,管饱!”
如果说澡堂子是惊喜,那白面馒头和肉汤就是实实在在砸进心窝里的温暖。
人群彻底安静下来,先前那些激动和不满,被这突如其来的福利冲刷得一干二净。
一张张黝黑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感动和羞愧的复杂神情。
赵德柱脸色一变,他没想到沈秀兰三言两语,就用这种最实在的方式收买了人心。
他刚想开口再说点什么煽动的话,旁边一个老矿工已经瓮声瓮气地开了口:“沈老板,我们信你!刚才……刚才是我们糊涂了!”
“是啊!我们信你!”
“有澡堂子洗,还有肉汤喝,这日子有盼头了!”
附和声此起彼伏,工人们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看向沈秀兰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敬重和信服。
赵德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嘴里的烟卷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他成了那个最尴尬的人。
就在这时,一阵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在矿场边停下。
车门打开,穿着一身笔挺西装的李文博走了下来。
他看着眼前这诡异和谐的一幕,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紧走几步,来到沈秀兰面前,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训诫:“秀兰,我听说你这里出了点乱子。工人不好管吧?你一个女人家,何必逞这个强。把矿上的管理权交给我,我保证让他们服服帖帖,也省得你抛头露面。”
沈秀兰没有看他,她的目光落在那些正热切讨论着澡堂和肉汤的工人们身上。
她甚至没有侧过身子,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李总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们矿上的事,我们自己能解决。就不劳你费心了。”
说完,她直接转身,朝着一个相熟的老矿工走去,开始商量起明天派谁去验看木料的事情,把李文博和他的伏尔加轿车,径直晾在了身后。
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也把李文博的脸色映得一片铁青。
他看着那些工人簇拥着沈秀兰,言谈间充满了信赖,一股强烈的焦躁和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感觉,这座煤矿,正像一捧抓不住的沙,从他指缝间一点一点地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