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甲字三号。
午后的日头像被牢顶的铁栅切割成碎金,一束一束泻下,尘埃在光柱里缓慢浮沉。
那光落在杨承宪囚衣的肩头,给他镀上一层极薄的亮边,却照不进他眼底——那里面沉得像一口枯井。
杨承宪盘膝端坐,背脊仍保持着武人笔直的弧度,仿佛身下不是发霉的稻草,而是点将台。囚衣粗粝,领口磨得他颈侧一片暗红,他却浑然不觉。直到铁锁“咔哒”一声,他才睁开眼。眸色极黑,像两粒被冰水淬过的铁胆,冷而沉。
狱卒打开铁门,侧身让路。
赵薰儿先一步踏入光斑里,月白劲装被映得几乎透明,腰间伏魔司令牌一晃,撞出清脆的玉响。
楚御风落后半步,玄青袍角扫过枯草,带起细微的尘土。他目光先扫过杨承宪交叠的手腕——粗镣磨破了皮肉,血痂结得发黑,却不见一丝颤抖。
赵薰儿说道:“你退下吧,我们要单独查问。”
狱卒低着头退走,将铁门“吱呀”阖上。
“杨将军,又见面了。”楚御风开口,声音不高,却在石壁间撞出隐隐回声。
杨承宪牵动嘴角,似笑非笑。“这里只有钦犯,没有将军。”嗓音沙哑,像砂纸磨过锈铁,却仍带三分金石之声。
赵薰儿蹲下身,视线与他平齐。她睫毛被阳光勾出一圈金绒,眸子却极亮。“将军不必自苦。伏魔司奉旨重查此案——”她顿了顿,声音放轻,“案发当夜,有妖狐现形。正因如此,皇上才准我们接手。”
“妖狐?”杨承宪眉峰陡然一跳,铁镣“哗啦”一声轻响。
那一瞬,他眼底掠过一丝极短的裂痕,像冰面被利刃划过,快得几乎无从捕捉。
“不错!”赵薰儿点头道:“所以,那晚你与潘将军的生死相搏,未必全是人为。还请将军从头细说。”
杨承宪垂下眼,阳光在他睫毛下投出两弯极淡的阴影。良久,他低低笑了一声,那笑意却像钝刀割过纸,涩而苦。
“刑部已画押结案,我亦亲口认罪——那时我怒火攻心,出枪太快,待回过神,潘兴已……”他喉结滚动,声音卡在半截,像被什么哽住,“我误杀同袍,负圣恩,负兄弟……还有什么可辩?”
楚御风半蹲下来,玄青袖口拂过枯草,带起细微的尘土。他目光落在杨承宪虎口——那里有一道新鲜的裂伤,翻卷的皮肉里嵌着细小的木刺,像是攥过什么粗粝之物时留下的。楚御风的眼神微微一闪,却未点破,只道:“伏魔司查案,自有伏魔司的道理。将军只需答我所问。”
杨承宪抬眼,第一次真正打量楚御风。
“你是破了西域迷香案和帽妖案的楚御风?”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祖庙护驾那日,我见过你——你挡在陛下身前,半步不退。”
楚御风微微颔首,神色不动。“正是在下。”
“好。”杨承宪深吸一口气,铁镣下的胸膛随之起伏,像困兽在笼中最后一次舒展筋骨,“你问,我必言无不尽。只是那一枪——”
“先不急认。”楚御风抬手,打断他。那手势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军与潘兴,平日交情如何?”
赵薰儿闻言一怔,侧头望向楚御风。可此刻楚御风的眼睛黑得深不见底,像两枚淬了冰的墨玉,叫人猜不透用意。
杨承宪亦是一顿。阳光斜切过他的脸,一半在亮处,一半沉在阴影里。那阴影里,有什么东西极轻地颤了一下,像枯井里泛起的一圈涟漪,转瞬即逝。
杨承宪感慨说道:“我和潘兴虽然同在沙场征战,但是因为杨家和潘家世代相争的原因,彼此之间并不和睦。上次帽妖案,辽国的国师利用飞天罗刹行刺皇上,刚好我在护驾有功,皇上下旨对我加官进爵,还册封我为伐辽先锋,不日押送国师北上,他也因为不服,这几日处处针对我。就在昨晚,我被他的管家邀请到潘府做客,我以为他有和解之意,却没想到,这是一场鸿门宴......”
楚御风点头,一边执笔疾书,记录口供细节。
杨承宪停顿一下,继续说道:“在宴席上,喝酒之后,谈及近日陛下封我为伐辽先锋大将一事。潘兴对此表示不服,认为他是更为合适的人选,说那日只是他运气不好,被奸相拦住了,没有参与救驾,否则,立功的就是他!随后,潘兴还提出要安插一位亲信副将进来,我当场反对,潘兴便觉得我不给面子,就是瞧不起他,于是借着酒劲,一言不合,就动起手……”
“后来,我也动怒了,从旁边的兵器架上取出一把枪,和潘将军打斗,从里屋打到了屋外,最后一招失手,刺伤了他。事情经过就是这样,那一枪的确被我所刺伤。”
赵薰儿看向楚御风,但后者紧皱眉头。
赵薰儿疑惑问道:“楚御风,你不是说有疑点吗?”
杨承宪猛地抬头,铁镣哗啦一响:“有什么疑点?”
楚御风深思的面孔,开口说道:“杨将军,我想问你,你还记得你刺中了潘将军身体的哪个位置吗?”
杨承宪向自己右肩的方向:“是这里,但是我当时喝了酒,并且含怒出手,所以刺中有多深,我就不太记得清了。”
楚御风:“杨将军你不记得自己刺中多深,为什么如此肯定,潘将军是死于你手?”
杨承宪懊悔说道:“那晚我刺伤了潘兴,第二天他就死在家中,凶手除了我,还会有谁?”
楚御风却不多解释,说道:“好,事情的过程我已经了解啦。”
他看向赵薰儿说道:“薰儿,我们先走吧。”
赵薰儿欲言又止,见楚御风去意已决,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杨承宪见二人要走,猛地前倾,铁镣哗啦作响,声音撞在石壁上,惊得尘埃簌簌落下。
“二位留步!——你们为何认定此案另有隐情?”
楚御风回身,玄青袍角扫过枯草,带起细微的尘。他竖起两根手指,指节在火光下白得像削过的玉。
楚御风目光沉静说道:“一,掌司大人信你;二,案子的确有几处不合理的地方。关于探案,我一向只看证据。”
杨承宪垂眸,干裂的唇动了动,声音低得几乎被镣铐轻响淹没,却掩不住那一丝苦涩的自嘲:“原来如此……”
楚御风问道:“那只妖狐出现时,你可曾留意?”
杨承宪蹙眉,努力在记忆里打捞残片,眼底闪过片刻的恍惚。
他回忆般地眯眼说道:“我喝了不少酒,神思恍惚……只记得院墙外有狐狸啼声,尖细得像针。下一瞬,潘兴便拔剑而起,招招逼命。其余的……记不真切了”。
楚御风眉梢微挑道:“狐狸叫得蹊跷,时机更蹊跷。我会查。”
杨承宪猛地抬头,眼底浮起一丝不敢显露的希冀,声音却发紧。
楚御风看了他一眼:“我们先走了,查案要紧。”
赵薰儿跟在楚御风身侧,指尖悄悄碰了碰他垂在身侧的手背,一触即分。两人背影被火把拉得修长,一步一步踏过水渍与阴影交织的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