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腿李踉跄后退,直到后腰重重抵在桌子边缘,才堪堪停住。
他死死压着嗓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那东西……不是死物!”
“它会吞噬靠近它的活物!我爷爷的笔记里写过,那座水下墓,每隔一甲子,就要用活祭去‘喂’它一次!”
“不然,它就会从墓里‘醒’过来!”
“活祭?”庄若薇的声线绷紧了。
“就是人命!”
瘸腿李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被他自己用尽全力强行压了下去,变成一种困兽般嘶哑的咆哮。
“用活人的命去填!不然黄河两岸都要遭殃!”
“我们李家守着它,不是守护,是坐牢!一代代人给它当狱卒!”
庄若薇没有说话。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瘸腿李那深入骨髓的恐惧,究竟源于何处。
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
而是对一种无法理解、无法抗拒、以生命为食的古老存在的恐惧。
“你父亲……”她艰难地开口。
“我爹就是不信邪!”
瘸腿李猛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上面的水杯被震得嗡嗡作响。
“他觉得祖宗传下来的都是胡说八道,他想把‘天枢’拿出来,彻底解决这个祸害!”
“他没等到活祭的时候,自己一个人下了水……然后就再也没上来。”
他颓然地靠着桌子,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彻底垮了下去。
“尸首都找不到。”
“村里人说,是被水鬼拖走了。”
“我当时不信,现在我信了。”
“什么水鬼……”
“就是那个鬼东西……它饿了。”
房间里死寂一片,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像在为谁倒数。
一个背负着三十岁大限的诅咒。
一个守护着会“饥饿”的活器的家族。
两条路,都通向同一个终点——死地。
“所以,那个水下墓,我们根本进不去。”瘸腿李的语气里只剩下绝望的灰烬,“入口的开法,只有我爹一个人知道。他死了,就等于断了路。”
“文叔既然知道‘天枢’在你李家手里,他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庄若薇的思路没有被恐惧和绝望冲垮,反而因为那股侵蚀生命的虚弱感,变得异常冷静和锋利。
“他把你交给我,一定有他的用意。”
“他笃定,我们有办法进去。”
“能有什么办法?拿命去填吗?”瘸腿李自嘲地惨笑一声。
“办法是人想的。”
庄若薇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
身体的虚弱让她每一步都有些迟缓,却也让她每一步都踩得异常坚定。
瘸腿李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
“丫头,你疯了?你还真想下去?”
“那不是普通的潜水!黄河底下全是流沙、暗流,还有几百年前我祖宗布下的机关!一不小心人就没了!”
庄若薇停下脚步,转头看他,反问了一句。
“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瘸腿李的呼吸一窒,不说话了。
是啊。
没得选。
一个不去找,等着被那看不见的“井”慢慢吸干。
一个不去拿,三天后就要器官衰竭,烂死在这间破旅馆里。
“可……可上哪找这种人去?”瘸腿李的声音彻底弱了下去,“这可不是找个水电工修水管。这得是……是……”
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
“水猴子。”
庄若薇替他说了出来。
瘸腿李的眼皮猛地一跳。
“你怎么知道这个叫法?”
“听我爷爷提过一嘴。”庄若薇随口带过,没有深究,
“他说过,干他们这行的,分南北两派。北派擅长旱活,挖坟探洞;南派精通水活,捞沉船,探水墓。我们要找的,就是南派的水猴子。”
瘸腿李张了张嘴,最后化为一声满是苦涩的长叹。
“没错,是得找这种人。”
“可这种人,跟鬼一样,只在传说里听过。上哪去找?”
“就算找到了,人家凭什么帮你干这玩命的活?这种人哪个不是认钱不认人,心黑手狠的主?
我们把他们带到地方,他们反手把我们两个宰了,自己取宝贝,也不是不可能!”
“他们要钱,我们可以给。”
“给?我们哪有钱?”瘸腿李摊开手,一脸惨淡,“我兜里比脸还干净。你那点钱,在507所那还不是说冻结就冻结了?”
庄若薇没有接话。
钱,她有办法。
之前在废品站修复的那些东西,随便拿出几件,都够支付一笔不菲的佣金。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找到人。
“李哥,你再仔细想想。”
庄若薇走到他面前,缓缓蹲下身,平视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你父亲当年,既然想自己取出‘天枢’,他肯定做过准备。”
“他有没有……联系过类似的人?或者,留下过什么线索?”
瘸腿李陷入了长久的回忆。
他眉头紧锁,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像是在脑海深处,翻找着那些被尘土掩埋、他此生都不愿再触碰的往事。
房间里只剩下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摇了摇头。
“没有。我爹那个人,犟得很。他觉得李家的事,就该李家人自己了结,他信不过外人。”
一丝寒意顺着庄若薇的脊背升起。
唯一的线索,断了。
“不过……”
瘸腿李忽然又开口,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像想起了什么不该想起来的事。
“我倒是想起一件事。”
“我爹出事前半年,家里来过一个南方口音的瘦高个。
跟我爹在屋里关着门聊了一下午,出来的时候,那个瘦高个脸都白了,嘴里一直念叨着‘疯子,都是疯子’,然后就跑了。”
“后来呢?”庄若薇立刻追问。
“后来?后来我爹就下水了。”瘸腿李叹了口气,
“我当时还小,不懂事。现在想来,那个瘦高个,八成就是我爹找来的水猴子。
只不过,他被我爹的计划,还有那个水下墓的凶险给吓跑了。”
“那个人叫什么?长什么样?还有没有别的特征?”
“十几年了,哪还记得清。”瘸腿李使劲揉着太阳穴
“就记得他很高,很瘦,手指头特别长,背着一个长条形的油布包。别的……真想不起来了。”
线索,再次断裂。
庄若薇靠在床沿,那股熟悉的、抽离骨髓的虚弱感再次涌了上来。
时间不多了。
她只有三天。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瘸腿李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那双在昏黄灯光下依然亮得惊人的眼睛,挣扎了许久,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办法……还有一个。”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墙壁听了去。
“但这条路,可能比下水墓还危险。”
“说。”庄若薇只有一个字。
“京城里,做我们这行的,不管是倒腾玩意儿的,还是干些脏活的,都绕不开一个人。”
瘸腿李的声音更低了,那个名字仿佛带着某种禁忌的魔力。
“只要你出得起价,就没有他找不到的人,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他是谁?”
瘸腿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丫头,你知道潘家园那些倒爷,最怕什么人吗?”
“官家?”
“那是摆在明面上的。”瘸腿李摇了摇头,“他们最怕的,是‘八面佛’。”
“八面佛?”
“对。”
“没人知道他真名叫什么,也没人见过他长什么样。有人说他是个胖子,有人说他是个老头,还有人说他是个女的。”
“他就像个影子,在京城这片地界上,无处不在。”
瘸-腿李继续说道。
“你想找人,想销赃,想打听消息,都得通过他。
他有他的规矩,只跟中间人联系。要价也黑得吓人。但他信誉好,收了钱,一定给你办事。
潘家园的鬼市,有一半的摊主,每个月都得按时给他交‘平安钱’。”
庄若薇懂了。
这个“八面佛”,就是京城古玩黑市的地下皇帝。
“怎么联系他?”
“我不知道。”瘸腿李苦笑着摇头,“我这种小杂鱼,哪够资格见佛爷。我只知道,想找他,得先找到他的‘香童’。”
“香童?”
“就是替他传话收钱的中间人。”瘸腿李搓了搓手,“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倒爷,可能认识一两个。但我们……”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他们两个,一个是被507所通缉的“资产”,一个是刚从废品站出来的瘸子,人脉、地位,什么都没有。
想找到“香童”,无异于大海捞针。
庄若薇沉默地坐在那里。
“八面佛”,听起来像是唯一的希望,却又像是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
“我爹当年……为了找那个水猴子,好像也托人打听过八面佛。”
瘸腿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不确定。
“我偷听到一嘴,他好像提到了一个人。”
庄若薇猛地抬头,眼中迸出一缕精光。
“谁?”
瘸腿李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凑近了一些,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名字。
“顾四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