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秘书那张白净的脸,唰一下,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他手心里全是黏腻的冷汗,那支准备签字的钢笔,沉甸甸的,压得他手腕子直哆嗦。
签?
他不敢。
这哪是字据,分明是催命符!
一旦签了,那几桶农药就成了套在他脖子上的绞索,随时能勒死他。
不签?
他今天当着全村人的面,把高副局长捧上了天,把“组织的信任”挂在嘴边。
这会儿要是怂了,不就等于当众抽自己的脸,承认刚才说的全是放屁,心里有鬼!
陈秀英就这么瞅着他,不急不躁。
可那眼神,刮得他那点可怜的官威,一层层往下掉,连点渣都不剩。
“这个……”
刘秘书的喉结滚了滚,干巴巴地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陈大娘,您看……这么大的事,我一个秘书,哪做得主啊?”
他开始打退堂鼓了。
“我得……我得回去,亲自请示高局长,让他老人家来签字画押,这才算稳妥。”
他一边说,一边给司机狂使眼色,脚底下已经抹了油,悄悄往后蹭。
陈秀英倒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推脱,反倒一脸“原来如此”地点点头。
“对对对,是这个理儿。”
“这么大的荣誉,是得高局长亲自来给,才叫名正言顺嘛!”
她拐杖往地上一顿,冲着所有村民拔高了嗓门。
“大伙儿都听见没!高局长惦记着咱们下河村,过几天就要亲自来给咱们送‘荣誉’了!”
“咱们可不能寒了领导的心!从今儿起,家家户户轮班,把这仓库给看死了!一只苍蝇都不准飞进去!”
“等高局长来了,咱们就把这干干净净的仓库,连同这份天大的责任,一并交到他老人家手上!”
这一手,直接把刘秘书的后路给抄了。
刘秘书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一个字都不敢再多说,手脚并用地爬上吉普车,那车子跟屁股着了火似的,一溜烟就蹿了出去,扬起漫天黄土。
那面金灿灿的锦旗,还孤零零地躺在地头,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接下来的两天,下河村的气氛怪得很。
打跑了“瘟神”是痛快,可村民们心里总悬着块石头,就怕那姓高的局长真杀个回马枪,带来更大的风雨。
可一连两天,屁事没有,风平浪静。
就在大家伙的心都快要放回肚子里的时候,第三天下午,那条熟悉的土路尽头,又响起了汽车的轰鸣。
这次来的,不是一辆,是两辆。
两辆绿色的吉普车,一前一后,气势汹汹,卷起的黄土遮天蔽日,比前两次加起来都凶。
车子在村口急刹住,车门一开,下来五六个穿干部服的。
领头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国字脸男人,皮肤黝黑,一双眼又冷又硬,看人跟审贼似的。
他下了车,二话不说,把一份盖着红戳的文件,直接拍在了老支书怀里。
“我叫刘建国,县里派来的‘农业生产整顿工作组’的组长。”
他的声音,也跟他的眼神一个德行,又冷又硬,听不出半点活人气儿。
“从现在起,下河村的一切生产活动,由我们工作组全面接管!”
他扫了一眼旁边脸都白了的老支书,又甩出另一份文件。
“经组织研究决定,下河村党支部书记思想落后,包庇封建糟粕,即刻起,暂停职务,配合调查!”
老支书整个人都给砸懵了,捏着那张纸,手抖得筛糠。
这还不算完。
刘建国紧接着宣布了第三件事。
“公社的钱副主任,工作能力突出,即刻起,借调到县里,参加为期一个月的紧急防汛会议。”
三道命令,一道比一道狠。
这是要把陈秀英身边能搭上话的靠山,给一锅端了!
村民们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接下来的两天,整个下河村,都闷在一片低气压里,让人喘不过气。
刘建国带来的工作组,真是雷厉风行。
他们强制在村里的大槐树下开“学习大会”,逼着所有村民,一遍遍念报纸上那些拐着弯骂人的文章。
那文章里,句句不提陈秀英,可字字句句,都往她心口上抽。
人群后头,陈家洼的陈灵儿拉着周兰的衣角,也溜过来看热闹。
她看着下河村村民们那一张张灰败的脸,幸灾乐祸地压着嗓子。
“娘,你瞅见没?我就说她蹦跶不了几天!福气一走,她算个屁!”
她眼珠子骨碌一转,又撺掇周兰。
“等那老东西被抓了,咱就去她那地里,把那些家伙事儿都捡回来,沾沾好运!”
周兰听得心头火热,趁着没人注意,猫着腰就想往地头摸。
她刚靠近地头,就被一个工作组的年轻干部指着鼻子喝住。
“干什么的!鬼鬼祟祟的,想搞投机倒把?滚远点!”
周兰吓得一哆嗦,脚下拌蒜,一屁股墩坐在了地上。
陈灵儿想去拉她,结果自己脚下一滑,整个人栽进了旁边的泥水沟里,那双刚上脚的新布鞋,瞬间糊满了黑泥。
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嚎:“福气咋不灵了!”
这边的闹剧,一点没影响到刘建国的进度。
开完大会,就是挨家挨户地“谈话”。
当天夜里,四下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陈秀英把大牛叫进了柴房。
她从炕洞最深处,摸出一个用油纸包得死紧的小包,塞了过去。
大牛打开,里面是两样东西。
一份,是老支书前几天偷着给她的“公社农科站关于盐碱地改良的试验报告”,上头清清楚楚地证明了,“土法子”是有科学道理的。
另一份,是钱副主任临走前,托人捎来的“地区农业局关于‘尊重基层生产经验’的内部文件”。
陈秀英的声音压得不能再低。
“大牛,这两样东西,你贴身收好,千万不能离身。”
“明儿一早,他们要是敢动咱家的地,你二话不说,立马去公社,找档案室的王干事。”
“把东西给他,就说,老支书当年在河里捞上来过他家小子。”
大牛重重点头,把油纸包严严实实揣进怀里,那眼神里,分明藏着一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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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的硬的全用上了,村里好些人的心眼儿,又活泛起来。
最后,刘建国把刀,对准了最软的那根肋骨。
陈念。
他让人把陈念单独叫到村委会,桌上就孤零零地摆着她那个写满了字的记录本。
刘建国亲自审,没拍桌子,也没瞪眼,声音甚至算得上“和气”。
“小同志,这个本子,是你写的?”
陈念点点头,小脸白得跟纸似的,把那本子死死搂在怀里,那架势,跟护着命根子似的。
刘建国翻开一页,指着上面的数字。
“这个数据,跟我们从公社调的档案,可对不上啊。”
“你年纪小,记错了,也正常。”
“是不是……有人教你这么写的?”
陈念身子一颤,嘴唇都快咬破了,还是使劲摇了摇头。
“我……我只记我看到的。”
刘建国叹了口气,身子往前一探,那双眼死死锁住她。
“孩子,你还小,不懂这里头的厉害。”
“被人当枪使,犯了错,可是要毁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