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二房的院门“吱呀”一声,被陈建军从里面猛地推开。
那动静,跟拆迁似的。
他身上那件压箱底的蓝色干部服,虽洗得发白,但没一个补丁,算是他最体面的行头了。
他手里攥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比攥着命根子还紧。
陈建军站到院子中央,清了清嗓子,憋足了劲儿,冲着四邻八舍就扯开了嗓门。
“爹!娘!大哥大嫂!我进城给咱村办大事儿去啦!”
“你们就擎好吧!”
声音拖得老长,生怕村西头耳朵最背的王老太听不见。
周兰紧随其后,满脸放光,下巴颏抬得能戳着天。
她出了门也不急着走,瞅见个早起倒尿盆的邻居,就跟块牛皮糖似的贴上去。
“哎,嫂子,瞅见没?我家建军就是有大出息!”
“老太太亲口说的,盖冷库这天大的事儿,就得他这样的能人来挑大梁!”
那嘚瑟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男人不是去县里买水泥,而是要去省里当大官。
村口,大房一家子正默默收拾家伙事准备下地。
陈灵儿跟只开屏的孔雀似的,扭着腰,特意从他们跟前晃悠过去。
她站定在闷头检查布包的陈念面前,下巴扬得更高了。
嗓门不高不低,刚好够周围几个看热闹的村民听得一清二楚。
“有些人啊,天生就是个劳碌命。”
“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
“不像我爸,动动嘴皮子,就能办成全村都眼红的大事,这才是真本事!”
说完,她还拿眼角轻蔑地瞥了陈念一眼。
“以后啊,你们大房,还得指望着我们二房接济呢!”
这话一出,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里,立马响起了嘀咕声。
一个刚嫁来不久的新媳妇满眼羡慕,对旁边人说:“瞧瞧周兰那嘚瑟样,男人有本事,腰杆就是硬气。”
旁边一个被二房占过便宜的李婶子,往地上啐了一口,声音不大却尖酸刻薄:“硬气个屁!上个月还哭着说家里揭不开锅,今儿倒抖起来了。就陈建军那德行,别把公家的钱打了水漂,就烧高香了。”
张桂芬气得脸都白了,浑身直哆嗦。
她往前跨了一步,刚想理论,就被身后的陈建国一把拽住。
男人没吭声,只是冲她摇了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憋屈。
张桂芬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一股子铁锈味,眼圈瞬间就红了。
而被当众羞辱的陈念,却跟没听见似的。
她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好像陈灵儿就是一团嗡嗡叫的苍蝇。
跳吧,现在跳得越高,将来摔得越惨。
她心里只闪过这么一句话。
随即,她仔细把布包的带子打了个死结,确认里面的东西不会掉出来,这才直起腰,扛起一把小锄头,转身就走。
那背影,没有半点犹豫,也没有一丝恼怒。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响亮,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陈灵儿那张得意的脸上。……
陈念没走村里的大路。
她绕到村后,顺着杂草丛生的小道,很快就见到了等在那儿的大牛和二虎。
兄弟俩已经到了盐碱地,正对着昨天挖开的长沟渠发愣。
“念妹子,你来了。”
大牛看见她,黝黑的脸上挤出一个憨厚的笑,眉毛却拧成了疙瘩。
他指着那条沟,又指了指周围白花花的一大片地。
“这地……昨天挖开还是黑的,可这一大片,白得都晃眼。”
“真能行?”
二虎也在旁边挠着头,闷声闷气地跟着说。
“是啊,念妹子,这可是‘阎王地’,种啥死啥,别糟蹋了东西。”
他们是信陈家老太太,也馋那份工分和粮食。
可真站在这片寸草不生的死地上,心里还是犯嘀咕。
陈念笑了笑。
“大牛哥,二虎哥,我懂你们担心啥。”
“所以我才说,咱们不种地,先治地。”
她把肩上的锄头放下,解开一直小心护着的布包。
她没急着拿出东西,而是用郑重的口吻开了腔。
“奶奶说了,这事儿是咱们陈家能不能翻身的关键。”
“事成之后,工分按双倍给。”
“秋后不管地里收成咋样,先给你们家二十斤红薯干!”
二十斤红薯干!
这分量,比昨天说的那点白面更实惠,更砸得人心口发颤。
大牛的呼吸都粗重了,可旁边的二虎却拉了拉他的衣角,脸上还是犯嘀咕。
“念妹子,二十斤红薯干是不少……可万一……万一这地真治不好,老太太会不会怪咱们把事儿给办砸了?”
这才是他们最担心的,好处没捞着,反倒惹一身臊。
陈念看着他们,眼神清亮,没有半点虚头巴脑。
“我奶奶说了,试错不可怕,怕的是连试都不敢试。”
“这事儿,成了,是咱们大家的功劳;要真不成,责任我一个人担,跟你们没半毛钱关系。”
这句话,比二十斤红薯干还管用。
一下子就把兄弟俩心里最后那点顾虑给扫干净了。
大牛一拍大腿,眼里的犹豫,瞬间就被一股子狠劲儿给顶了出去。
“干了!”
“念妹子你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俺们要是再缩手缩脚,就不是爷们儿!”
看着他们眼里冒出的光,陈念知道,火候到了。
她小心翼翼地从布包里,捧出一个用好几层破布包着的小包。
一层,两层,三层。
当最后一层布被揭开,露出里面东西的真容时,大牛和二虎都下意识地凑过来,眼珠子瞪得溜圆。
那是一捧土。
一捧黑得发亮的土。
那土的颜色,比村里最肥的菜园子里的土还要黑,还要油润。
更怪的是,它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说不出的清香,闻着就让人神清气爽。
“这是……”
大牛看得眼都直了,忍不住伸出指头想去戳一下。
“别动!”
陈念轻喝一声,又把手往回缩了缩。
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解释。
“这是我前几天,跟奶奶去后山,在一个采药的老爷子说的地方挖到的。”
“叫‘肥土胆’,是土里的精华,金贵得很。”
“就这么一小捧,是咱们的宝贝。”
她把那捧黑土递到两人面前。
“咱们不用多,就在昨天挖好的那条沟底下,薄薄地撒上一层。”
“然后,再把土给盖回去,压实了。”
看着这黑得不像话的土,又听了这神神叨叨的说法,兄弟俩将信将疑。
可陈念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有对陈家老太太的敬畏,让他们没再多问一个字。
三人说干就干。
陈念负责撒土,她用手捏着那珍贵的黑土,跟绣花似的,小心翼翼地在沟底均匀铺上一层。
在她撒下黑土的瞬间,那双在末世里磨炼出的锐利眼睛,捕捉到了一个极难察觉的细节。
黑色的粉末落在白花花的盐碱地上,那刺眼的白色,竟然暗淡了一丝,光芒好像被吞噬了。
这变化快得像是幻觉,但陈念知道,这是真的。
大牛和二虎跟在她身后,一人一把铁锹,把昨天翻出来的土,又重新填了回去。
“噗,噗,噗。”
铁锹铲土的声音,在这片寂静的荒野上,听着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