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天也放了晴。
可那日头毒辣得很,明晃晃地悬在天上,像是要把地皮都给烤裂了。
大柳树村的空气里,再没了往日的懒散,反倒人人心里都窝着一团火,烧得七上八下。
村东头,陈家二房那院子塌成了一片烂泥塘,谁路过都得啐一口,成了全村的笑话。
村西头,陈家大房那几亩地,却黑得油光水滑,成了人人眼红心跳的宝贝疙瘩。
一边是避之不及的瘟神,一边是恨不得跪下磕头的活菩萨。
生产队长张树是第一个回过神来的。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冲到地头,“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跟供着祖宗牌位似的,小心翼翼捧起一把黑土。
那土松软、肥沃,黑得能攥出油来。雨水刚润过,凑近了闻,都带着一股粮食的清香。
他再也绷不住,连滚带爬地窜到正背着手、气定神闲溜达的陈秀英跟前,一张黑脸膛涨得通红,声音都发着颤。
“陈大娘!您……您就是天上下凡的活菩萨啊!”
他这一嗓子,把全村人的魂儿都给喊了过来。
乌泱泱的村民哪还顾得上看陈家二房的热闹,一窝蜂地,全朝着这片黑土地涌了过来。
“陈大娘!求求您了!那神仙方子也教教我们吧!”
“是啊陈大娘,俺家那几分薄田,年年收成都喂不饱肚子,您老就行行好,救救我们吧!”
先前还对着刘芬阴阳怪气的王婆子,这会儿脸上的褶子都快挤成了一朵破菊花,那笑肉麻得掉渣,拼了老命往前凑。
“陈大娘,我老婆子嘴贱,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求您发发慈悲,指点指点我们呗!”
“我给您拿十个鸡蛋!不,二十个!”
“我这儿有二尺布票!”
村民们彻底疯了,一个个扯着嗓子,把自家压箱底的宝贝全抖落了出来,就想换那个能“点土成金”的方子。
大房一家子,尤其是刘芬,看着这番光景,那腰杆挺得笔直。
胸口堵了几十年的那口恶气,总算是顺出去了。
就在这时,村长王大海黑着一张脸,好不容易才从人堆后头挤了进来。
他瞅着这乱哄哄的场面,心里又酸又涩,脸上还得硬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大家伙儿都这样了,他这个村长,也得低头。
“陈大娘,你看……大家伙儿这热情……”
他干咳了两声,想把官架子端起来。
“为了咱们全村的未来,要不……您就受累,当咱们村的农业生产总顾问,把这好法子,贡献给集体?”
陈秀英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压根没接他的话。
她只是拿手里的拐杖,往地上不轻不重地一顿。
咚。
“顾问,我老婆子可不敢当。”
声音不高,却一下子让整个地头都安静了下来。
“不过,既然大家伙儿都信得过我,”
“那我就倚老卖老,说两句。”
“想跟我干,行。”
“但有一样,得守我的规矩。”
“偷奸耍滑的,三心二意的,我这儿,可不留!”
这几句话,一个字一个字砸进泥里,也砸在每个人心上。这等于是当着全村的面,把农业生产的指挥权,从王大海手里硬生生给夺了过来。
王大海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腮帮子咬得死紧,最后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行。”
人群外头突然一阵大乱。
陈建军扯着周兰,两个人跟丢了魂儿的野鬼似的,跌跌撞撞地挤了进来。
冷库的公款亏了天大的窟窿,这事儿捂不住了。他俩现在心里明镜似的,能救他们命的,只有眼前这个他们最恨的老娘。
“噗通!”
陈建军两腿一软,直挺挺地跪在了陈秀英面前的泥地里,脑门子“砰砰”地就往地上磕。
“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嗓子都喊劈了。
“我不是个东西!我猪油蒙了心!都是我不好,听了那婆娘的挑唆,才跟您对着干!”
“求您救救我!我给您当牛做马,一辈子都行啊!”
周兰也被他死死拽着跪在地上,脸埋在胳膊里,浑身抖得筛糠。
陈秀英就那么站着,垂眼看着他们,脸上没一丝波澜。那份入骨的平静,比打骂还让人心寒。
“钱的窟窿,我会想法子补上,不能让村里人跟着吃亏。”
她终于开了口,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但是,你们俩自己犯下的罪,得自己赎。”
她手里的拐杖抬了起来,指向远处那片广阔的九十亩荒地。
“从今天起,你们一家三口,就是这开荒队里,最下等的劳力。”
“没工分,一天就一碗饿不死的稀粥吊着命。”
“什么时候,你们干的活让我老婆子看顺眼了,什么时候,再来跟我谈当‘人’的事。”
这话一出,周围的村民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惩罚,可比直接把人赶出家门还折磨人。
这是要让他们当着全村的面,做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牛马。
陈秀英不再看地上那两个面如死灰的人,转过身,对着所有村民,扬高了声音。
“我决定,成立‘红旗村农业生产互助组’!”
“我,陈秀英,当总指挥!”
“我孙女陈念,当技术员,顺便兼着记分员!”
“凡是愿意进组的,都得听我统一调配,按劳记分,按分领粮!”
“丑话我说在前头,进了我的队,就得守我的规矩!谁要是敢在背后搞小动作,动歪心思,别怪我这老婆子到时候翻脸不认人!”
第二天,百亩荒地,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村里绝大部分的劳动力,都进了这个新成立的“互助组”。
在陈念清脆的指挥声里,大家伙儿被分成了好几个小组,挖沟的,运肥的,撒草木灰的,干得井井有条,有说有笑。
而在队伍的最外围,离人群最远的地方。
陈建军、周兰和陈灵儿三个人,正干着最苦最累的活——捡石头。
他们一人背一个破箩筐,弯着腰,在一块块被新翻出来的硬土地上,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捡起,扔进箩筐。
再捡起,再扔进箩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