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宿。
天亮了,雨也停了。
毒日头明晃晃地挂上天,光线刺得人眼都睁不开。
可陈家二房院子里那光景,比阴雨天还让人心里头堵得慌。
周兰和陈建军两口子砸锅卖铁换来的冷库地基,塌了。
塌得那叫一个彻彻底底,整个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水坑,里面汪着黄澄澄的泥汤。
浑浊的泥浆把坑灌得满满当当,水面上还飘着几根歪歪扭扭的木头桩子,瞅着就让人心里发毛。
陈建军和周兰,就这么直挺挺地在坑边上坐了一宿。
两个人从头到脚糊满了泥点子,头发被雨水浇得湿透,一绺一绺地粘在脸上,脸色灰败,眼珠子都跟冻住了一样,活像是两尊从烂泥地里挖出来的煞神。
天刚蒙蒙亮,村里人就陆陆续续扛着锄头准备下地了。
只要是打陈家二房门口过的人,脚底下都跟长了眼睛似的,绕着道走,躲得老远。
可那一道道扫过来的目光,却藏不住里面的鄙夷、幸灾乐祸,还有那么点儿出了口恶气的痛快。
那些眼神跟刀子似的,一下下剐在陈建军和周兰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村里嘴最碎的王婆子,更是故意凑到坑边上,捏着鼻子,把调门儿拉得老长。
“哎哟喂,这是什么味儿啊?酸不溜丢的,怕不是馊了吧?”
她斜着一双三角眼,瞟着坑里那摊烂泥,嗓门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半个村子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还当是哪家要盖金銮宝殿呢,闹了半天,就刨了这么个大粪坑呐!”
“噗嗤。”
人群里,不知道谁第一个没绷住,笑了出来。
紧接着,那压都压不住的哄笑声,轰地一下炸开了,把陈家二房最后那点遮羞布都给掀了个底朝天。
“笑什么笑!你们懂个屁!”
东厢房的门“哐当”一声被野蛮地撞开,陈灵儿一张脸憋得通红,整个人跟只炸了毛的猫一样冲了出来。
她指着外面看热闹的人,嗓子又尖又利。
“等我们家把水舀干了,照样盖!我爹说了,这叫地基!地基挖得越深,房子盖得才越结实!”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人群里头笑得更欢了。
“哈哈哈哈,还盖呢?这坑我看都能养鱼喽!”
“可不是嘛,干脆别盖冷库了,改挖鱼塘,指不定还能挣俩钱儿!”
“灵儿这丫头,真随她娘,做梦的动静都比别人家大!”
一句句刻薄的话,刀子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全扎进了陈灵儿的耳朵里。
她死死盯着那些幸灾乐祸的嘴脸,再回头看看院子里那个又大又滑稽的烂泥坑,眼前一黑,脑子“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哇——”
陈灵儿捂着脸,发出一声不像人声的惨叫,扭头就跑回了屋里,“砰”的一声,门被她摔得震天响。
外头的羞辱,成了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屋里,周兰的身子动了动,从泥地里慢慢站了起来。
她不哭了,也不闹了,就用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睛,死死地钉在陈建军的脸上。
“钱呢?”
她的嗓子又哑又平,在闷热的屋里响起,听得人后脖颈子发凉。
“老太太给你的钱,买水泥、买钢筋的钱,哪儿去了?”
陈建军的眼睛四处乱瞟,压根不敢跟她对视,嘴里还死鸭子嘴硬。
“我……我拿去走动关系了,盖房子不得找人嘛……”
“走动关系?”
周兰忽然笑了,那笑比哭还瘆人。
“陈建军,你当我是三岁的孩子?”
“你是不是又拿去赌了?!”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整个人抖得跟筛糠一样。
她猛地扑上去,一把薅住陈建军的领子,指甲狠狠地陷进他的肉里。
“你这个挨千刀的赌鬼!你把我们娘俩的活路都给断了!”
“放开!你个疯婆子!”
陈建军被戳穿了心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恼羞成怒地一把将她推开。
周兰一个趔趄,后腰狠狠磕在桌角上,疼得她整个人都弓成了一只虾米。
可这点钻心的疼,反倒把她心里积攒的所有恨意都给逼了出来。
她顺手抓起桌上的粗瓷大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照着陈建军的脑袋就砸了过去。
“我跟你拼了!”
“砰!”
大碗在陈建军的额角上应声碎裂,血一下子就顺着他的脸淌了下来。
“你敢打我!”
陈建军也红了眼,饿狼一样扑上去,跟周兰撕扯在一起。
锅碗瓢盆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桌子翻了,椅子也倒了。
村东头的鸡飞狗跳,传不到村西头。
陈秀英家那片试验田,此刻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一夜的暴雨,加上早先埋进土里的“肥土胆”彻底发了效,那片原本泛着白碱、硬得跟石头一样的盐碱地,彻头彻尾地变了样儿。
地里的土,又松又软,是那种油润润的黑,抓一把在手里,好像能攥出油来。
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清新的土腥味儿,跟二房那边飘来的酸腐气,简直是两个世界。
生产队长张树是头一个闻讯跑来的。
他看着眼前这片黑得发亮的土地,嘴巴张得能塞进去一个拳头,半天都合不上。
他蹲下身子,伸出那双跟土地打了半辈子交道、布满老茧的糙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捧黑土。
那土,又软又细,透着一股子鲜活的生命力。
张树翻来覆去地看,又凑到鼻子底下闻了又闻,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
这哪里还是那片人见人嫌的盐碱地?
这分明是能刨出金疙瘩的宝地啊!
他正激动得不行,一抬头,就瞧见陈秀英背着手,不紧不慢地从田埂那头溜达过来了。
张树也顾不上脚下的烂泥,几步就冲了过去,一把抓住陈秀英的胳膊,声音都在发颤。
“陈大娘!”
“您……您这手笔,真是……真是神了!”
村里人看够了二房的热闹,听说西头出了奇观,又乌泱泱地全涌了过来。
当他们亲眼看见这片黑油油的土地时,一个个的全都傻了眼。
他们看看这片黑得不寻常的土地,再想想二房院子里那个臭气熏天的泥坑子。
再一回想当初分家的时候,老太太是怎么顶着所有人的白眼,非要了这块谁都不要的废地。
每个人心里,都翻江倒海,冒出股说不清的滋味。
有敬,有怕,还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忌惮。
人心里的那杆秤,在这一刻,早就歪得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