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阳光透过新厂房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沈星晚坐在刚添置的办公椅上,指尖划过一份英文合同,眉头拧成了疙瘩。纸上的字母像一群调皮的蚂蚁,认识她,她却认不全它们。巴黎展会的成功让厂里接到了好几笔外商订单,可这密密麻麻的英文条款,看得她头都大了。
“星晚姐,美国那个百货公司的代表后天就要来了!”小花抱着一摞样品冲进来,辫梢的红绳随着她的动作跳着舞。她身上穿着件新做的碎花衬衫,是用出口订单剩下的边角料做的,领口还别着个小巧的珍珠扣,“翻译公司刚才打电话,说之前约好的张翻译突然生病来不了了,这可咋办啊?”
沈星晚手里的钢笔“啪”地掉在合同上,墨水滴在“违约责任”几个单词上,晕开一团黑渍。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展会时全靠组委会的临时翻译才勉强沟通,现在要谈具体合作细节,没有专业翻译根本不行。
“我去县里问问!”陆战锋从外面进来,军绿色的褂子上沾着机油,他刚把新到的缝纫机组装好。听说翻译出了问题,他的眉头立刻皱成了疙瘩,额角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红,“实在不行,我去公社中学找那个退休的英语老师,他以前教过留学生。”
沈星晚点点头,心里却没底。退休老师年纪大了,未必懂服装行业的专业术语。她看着桌上的英文样品单,忽然站起身:“光等不行,咱们自己也得学几句应急的。小花,把厂里的年轻人都叫到会议室,咱们临时抱佛脚,也得学几句谈判能用得上的英语!”
会议室里很快挤满了人,王师傅和李师傅也搬着小板凳坐在后排,说是“凑个热闹,顺便回忆回忆年轻时学的洋文”。沈星晚在黑板上写下“价格”“质量”“交货期”等关键词,旁边放着本翻得卷边的英汉词典,这还是她托人从县城书店买来的。
“大家看好了,‘价格’是price,p-R-I-c-E。”沈星晚拿着粉笔,一笔一划地写着,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沾在脸上。她的英语基础几乎为零,为了记单词,昨晚熬到半夜,把常用词都抄在小本子上,贴得满办公室都是。
“p……prais?”小花皱着眉头,嘴里念念有词,手指在桌子上画着字母,“咋这么绕口呢?比记针脚数难多了!”
陆战锋站在后排,认真地在笔记本上抄写,军绿色的袖口挽得整齐,露出结实的小臂。他的拼音基础差,记单词全靠死记硬背,嘴里反复念叨着:“质量是quality,q-u-a-l-i-t-y……”那认真的样子,逗得大家偷偷直笑。
王师傅拄着拐杖,看着黑板上的英文单词,突然开口:“这个‘交货期’,是不是跟咱们说的‘赶工期’一个意思?”老人的藏蓝色斜襟棉袄上沾着线头,说话时漏风的牙齿让英文单词变了调,“我年轻时学过几句俄语,这英语比俄语还难发音!”
正闹哄哄地学着,陆战锋带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走了进来。老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戴着副厚厚的老花镜,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装着几本英语教材。他是公社中学的退休教师周老师,教了一辈子英语,听说红星厂有急用,二话不说就赶过来了。
“沈厂长,别着急。”周老师摘下眼镜,用布擦了擦镜片,“商务谈判常用语不多,咱们集中突击两天,应付基本沟通没问题。”他从包里掏出本《实用商务英语会话》,“先从问候和介绍开始,我念一句,大家跟着念一句。”
接下来的两天,厂里简直成了英语课堂。车间休息时,缝纫机旁总能听到断断续续的英语单词;食堂吃饭时,大家边扒饭边念叨“how much”“very good”;就连晚上加班,灯光下都能看到有人捧着英语书在啃。
沈星晚学得最卖力,她把常用句子抄在卡片上,走到哪带到哪,连走路都在背。有次给缝纫机换线,嘴里还念念有词:“our quality is very good(我们的质量非常好)”,结果把线轴都装反了,引得大家一阵笑。
陆战锋怕拖后腿,晚上偷偷跑到周老师家请教。他笨嘴拙舌,一个“delivery time(交货期)”的发音练了几十遍,舌头都快打结了。周老师看着他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注音,忍不住感叹:“陆同志,你这股劲头,当年要是参加高考,准能上大学!”
美国客户到访那天,天气格外晴朗。沈星晚穿着件月白色的衬衫,领口系着个小小的蝴蝶结,是小花帮她打的。她深吸一口气,把写满英语句子的卡片悄悄塞进衬衫口袋,指尖因为紧张微微发颤。
客户是个高个子男人,穿着件灰色西装,蓝色的眼睛里带着审视的目光。他带来的助理是个华裔女孩,看到沈星晚他们略显拘谨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沈厂长不用紧张,我会中文,可以帮你们翻译。”
沈星晚悬着的心刚放下,谈判到关键时刻,华裔助理突然接到电话,说家里有急事必须马上离开。会议室里的气氛瞬间凝固,美国客户皱起眉头,用英语问了句什么,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听懂。
“他问……咱们能不能保证每月供货量达到两千件。”陆战锋突然开口,虽然发音有些生硬,但每个单词都清晰可辨。他往前一步,军绿色的褂子在阳光下挺括有型,“我来试试。”
沈星晚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他竟然记住了这么复杂的句子。陆战锋回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转向美国客户,用不太流利的英语回答:“Yes, we can(是的,我们可以),but we need to add two sewing lines(但我们需要增加两条生产线)。”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流水线的样子,美国客户竟然看懂了,点了点头又问了句什么。这次沈星晚反应过来了,她记得这个句型,深吸一口气说:“price can be discussed(价格可以商量),but quality cannot be reduced(但质量不能降低)。”她说得很慢,每个单词都咬得很清楚。
美国客户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笑容,对沈星晚竖了竖大拇指:“Good!”
接下来的谈判,变成了一场奇特的“混合交流”。陆战锋负责说简单的英语句子,沈星晚用手势和画图辅助,遇到实在不懂的专业术语,就把周老师提前写好的单词表拿出来指认。王师傅和李师傅在旁边,时不时用中文补充几句关键信息,小花则飞快地记录着要点。
当谈到付款方式时,美国客户坚持要“信用证付款”,沈星晚没听懂“letter of credit”这个短语,急得额头直冒汗。陆战锋突然想起周老师教的应急方法,他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个银行的标志,又画了张汇票,然后打了个问号。
美国客户恍然大悟,也拿起笔画了起来。两个来自不同国家的人,在纸上用图画交流着,旁边的人虽然插不上话,却都屏住呼吸看着,会议室里安静得只能听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最终,当双方在合同上签字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美国客户握着沈星晚的手,用生硬的中文说:“你们……很专业,也很……有诚意。”他又拍了拍陆战锋的肩膀,“你的英语……虽然不好,但我懂你的意思。”
送走客户后,会议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小花激动得抱住沈星晚,眼泪都流了出来:“星晚姐,咱们成功了!没有翻译也谈成了!”王师傅用拐杖在地上戳了戳,笑着说:“我就说嘛,办法总比困难多!”
沈星晚看着陆战锋,他的耳根还红着,显然刚才说英语耗费了不少力气。她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块水果糖递给他:“没想到你偷偷学了这么多。”
陆战锋接过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散开。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周老师说,谈判时男人要多担当。”他看着沈星晚被阳光晒得微红的脸颊,突然用英语说了句:“You are very good(你非常棒)。”
沈星晚的脸颊瞬间红了,像熟透的苹果。她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甜丝丝的。小花在旁边看得直起哄:“陆大哥在夸星晚姐呢!周老师教过这句!”
晚上庆功时,周老师也被请来了。他看着这群努力好学的年轻人,感慨地说:“我教了一辈子英语,从没见过这么有劲头的学生。其实语言就是个工具,最重要的是沟通的诚意,你们今天做得特别好。”
沈星晚举起酒杯,对大家说:“今天的成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咱们所有人的。从今天起,厂里开设英语班,周老师已经答应来教我们,每天晚上学两个小时,咱们不仅要做中国最好的服装厂,还要做能和世界对话的服装厂!”
“好!”大家齐声应和,酒杯碰撞的声音清脆响亮。
陆战锋悄悄坐在沈星晚身边,给她夹了块红烧肉:“别光顾着高兴,明天还要去县里买英语教材呢。”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像触电似的缩了回去,耳根又红了。
沈星晚看着他笨拙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温柔而美好。她知道,这次临时恶补英语的经历,不仅仅是完成了一次谈判,更让大家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有诚意,有决心,语言障碍从来不是沟通的绊脚石。而她和陆战锋之间的感情,也在这一次次共同克服困难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深厚,越来越坚定。
夜深了,厂房里的灯还亮着。沈星晚和陆战锋还在办公室里整理合同,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桌上的英汉词典摊开着,旁边放着写满英语单词的卡片,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甜甜的水果糖味,那是努力的味道,也是希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