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深得像口井,厂房里的灯光只剩下最后一盏,悬在裁剪台上方,昏黄的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棉絮。沈星晚揉了揉发酸的肩膀,把最后一本账本放进铁皮箱。箱子里还锁着新设计的旗袍图纸,是为香港冬季时装周准备的,上面用银线绣着的雪花图案,是王师傅带着三个老姐妹熬了七个通宵才定稿的。
“星晚,还不走?”陆战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刚检查完最后一台电动缝纫机,军绿色的褂子上沾着些机油,指尖黑得像抹了墨。月光透过他身后的窗户,在地上投下道长长的影子,“张大爷的孙子说,今晚可能有大风,早点回去吧。”
沈星晚锁好铁皮箱,钥匙串在指尖转了个圈:“等我把这几张设计图收起来。”她走到案板前,小心翼翼地把图纸叠好,放进防水的牛皮纸袋里。这些图纸是厂子的命根子,从最初的改良喇叭裤,到现在要送展香港的旗袍,每张都浸透着她们的心血。
厂房外的风果然起了,卷着沙砾打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像有无数只手在拍玻璃。陆战锋关好最后一扇窗,转身时忽然“咦”了一声:“怎么有点糊味?”
他的话音刚落,头顶的灯泡突然“滋啦”一声,爆出串火花,随即彻底熄灭。厂房里瞬间陷入漆黑,只有窗外的月光勾勒出机器的轮廓,像蹲在暗处的怪兽。
“跳闸了?”沈星晚摸出火柴,刚划亮就被一股浓烟呛得咳嗽起来。火光中,她看到墙角的电线插座处正冒着蓝火苗,塑胶外壳烧得变形,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扑面而来。
“不好!”陆战锋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急促,他一把夺过沈星晚手里的火柴吹灭,“快拿灭火器!电路老化起火了!”
沈星晚的脑子“嗡”地一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跌跌撞撞地往仓库跑,手指在墙上摸索着灭火器的位置——那是上次消防检查时强制配备的,谁也没真用过。金属外壳冰凉的触感传来,她用尽全身力气才把灭火器抱起来。
等她跑回起火点,陆战锋已经用水桶泼灭了明火,但浓烟却越来越大,顺着屋顶的横梁往四处蔓延。他的军绿色褂子被火星烧出了好几个小洞,头发上落着层黑灰,却还在嘶哑地喊:“快把靠近的布料挪开!”
厂房里的动静惊醒了住在附近的工人。王师傅拄着拐杖第一个冲进来,手里还攥着条打湿的棉被:“快!用棉被盖!别让风助燃!”老人的藏蓝色斜襟棉袄被浓烟熏得发黑,老花镜也歪到了鼻尖,却死死盯着那堆还在冒烟的布料。
“王师傅您别过来!”陆战锋一把将她拦在身后,抄起旁边的铁锨往火点拍去,“星晚,快把账本和图纸拿走!”
沈星晚这才想起铁皮箱和牛皮纸袋。她冲进浓烟里,眼睛被熏得直流泪,好几次撞到缝纫机的机身。摸到铁皮箱时,锁扣已经被烤得发烫,烫得她指尖发麻。她咬着牙打开锁,把账本往怀里一塞,又抓起案板上的牛皮纸袋,转身时头发却被掉落的火星燎到,发出“滋滋”的响。
“星晚!”陆战锋的嘶吼穿透烟幕,他疯了似的冲过来,一把将她按在地上打滚,扑灭她发梢的火苗。他的手掌按在她的后背,力道大得像要把她嵌进地里,掌心的老茧蹭得她生疼,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图纸……账本……”沈星晚咳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怀里的牛皮纸袋被攥得变了形。
“都没丢!”陆战锋扶起她,额头的疤痕在月光下泛着红,“快出去!这里交给我!”他脱下烧破的褂子,蘸了水往头上一蒙,转身又冲进浓烟里。
厂房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刘寡妇抱着熟睡的孩子,举着煤油灯照亮门口,灯罩被风吹得摇晃,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张开翅膀的大鸟;小花和几个年轻姑娘拎着水桶,一趟趟往厂房里送水,辫子上的红绳被汗水浸透,贴在脸颊上;张大爷的孙子则爬上屋顶,用斧头劈开瓦片,让浓烟能散出去些。
沈星晚被按坐在离厂房最远的石头上,王师傅正用干净的布给她擦脸上的黑灰。老人的手抖得厉害,顶针在布上划出“沙沙”的响:“傻丫头,命重要还是图纸重要?刚才要是慢一步……”后面的话哽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了。
“王师傅,那些是……是咱们厂的根啊。”沈星晚的声音嘶哑,一开口喉咙就像被砂纸磨过,“没了图纸和账本,咱们就算保住厂房,也不知道从哪儿重新开始。”她的目光穿过人群,死死盯着火光冲天的厂房,陆战锋的身影在里面进进出出,像片随时会被吞噬的叶子。
风越刮越大,卷起的火星落在离厂房不远的柴草堆上,“腾”地燃起一小簇火苗。“柴草堆!”有人尖叫起来,那堆柴是冬天取暖用的,一旦烧起来,整个村子都可能遭殃。
陆战锋正好冲出来换氧气瓶,看到这一幕二话不说,抱着灭火器就冲了过去。他的军靴踩在结霜的地上,发出“咯吱”的响,棉袄被浓烟熏成了深灰色,却像头不知疲倦的豹子,扑向那簇危险的火苗。
“陆大哥!”沈星晚猛地站起来,被王师傅死死按住。她看着陆战锋的背影,心脏像被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喘不过气。刚才在厂房里,他扑过来按住她的瞬间,她清晰地闻到了他身上的焦糊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大火终于被彻底扑灭。厂房的屋顶烧塌了一半,露出黢黑的椽子,像只被拔光了羽毛的鸟。陆战锋拄着根烧焦的木棍走出来,军绿色的棉袄变得破破烂烂,脸上沾满了黑灰,只有牙齿是白的。
“灭了……都灭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走到沈星晚面前,突然晃了晃,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陆大哥!”沈星晚扑过去抱住他,才发现他的胳膊被烧得脱皮,伤口上还沾着黑色的灰烬。她的眼泪瞬间决堤,滴在他的伤口上,烫得他微微颤抖。
“别哭……”陆战锋艰难地睁开眼,抬手想擦她的眼泪,指尖却在半空中垂落,“图纸……没烧着吧?”
“没烧着!都好好的!”沈星晚把牛皮纸袋和账本抱在他眼前,声音哽咽得不成调,“你别说话了,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村里的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载着陆战锋和几个受伤的工人往公社医院赶。沈星晚坐在车斗边缘,紧紧攥着陆战锋没受伤的手,他的掌心冰凉,却还在微弱地回握。风掀起她的头发,露出被烟灰熏黑的脸颊,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钢。
王师傅站在被烧毁的厂房前,看着满地的狼藉——烧变形的缝纫机零件,焦黑的布料,还有那把她用了三十年的竹尺,此刻只剩下半截焦木。她的拐杖往地上戳了戳,发出“笃”的响:“都愣着干啥!清理现场,盘点损失,咱们得知道还剩下啥!”
刘寡妇把孩子交给邻居,拿起扫帚开始清理碎玻璃;小花和林小梅小心翼翼地把没被烧毁的布料搬到空地上晾晒;张大爷的孙子则在检查电路,脸色凝重得像块铁板。
沈星晚从医院回来时,夕阳正把厂房的废墟染成金红色。她径直走到那堆还在冒烟的灰烬前,蹲下身翻找着什么。王师傅走过来,看到她手里捏着块烧得只剩角的“星晚”商标,上面的星星图案还能辨认出轮廓。
“还能重新再来。”沈星晚把商标碎片放进贴身的口袋,声音虽然沙哑,却带着股执拗的劲,“机器可以再买,布料可以再进,但安全不能再马虎了。”她站起身,目光扫过所有人,“从今天起,咱们成立安全组,每天检查电路和消防设备,谁也不许再掉以轻心!”
陆战锋的病房里,沈星晚一勺一勺地喂他喝小米粥。他的胳膊缠着厚厚的纱布,吃饭很不方便,只能由她代劳。米粥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却遮不住眼里的温柔。
“厂房……”他艰难地开口。
“王师傅带着大家在清理,”沈星晚把粥吹凉了再递给他,“能修的机器都留下,烧坏的就当废品卖了。等你好了,咱们就去县城买新的,买最好的电动缝纫机。”
陆战锋没说话,忽然抓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纱布传来。“下次……”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后怕的颤抖,“别再冲进去了。图纸没了可以重画,账本没了可以重记,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沈星晚懂了。她看着他缠着纱布的胳膊,那里的伤口是为了护着她才被烧伤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她低下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水味,混着洗不掉的烟火气。
“陆大哥,”她的声音闷闷的,“以后不管遇到啥危险,咱们都一起扛,谁也不许把谁丢下。”
陆战锋的肩膀微微一颤,反手紧紧抱住了她。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柔得像层薄纱。沈星晚知道,这场火灾烧掉了她们的厂房,却烧不掉她们的骨气。只要人还在,只要这股互相扶持的劲儿还在,她们就一定能把红星服装厂重新建起来,而且会建得更结实,更安全。
第二天一早,沈星晚在厂房的废墟前立了块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警钟长鸣,安全第一”。阳光照在字迹上,泛着刺眼的光,像在提醒每个人,昨天的惊魂一夜,永远不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