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扬州到京城,千里之遥,一路风霜。
沈素心和汪以安乘坐的马车,与其说是代步的工具,不如说是一座移动的囚笼。前后左右,尽是面无表情、眼神如刀的锦衣卫校尉,他们如影随形,沉默得像一群来自地府的鬼差。
汪以安本以为,等待他们的,将是户部、大理寺、都察院那阴森可怖的大牢。
然而,当马车驶入京城,穿过一道道关卡,最终停下的地方,却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眼前,并非什么天牢诏狱,而是一座气派非凡的五进大宅。
朱红大门,鎏金铜环,门口的石狮子威武雄壮。宅邸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入门便是一座雅致的影壁,绕过去,亭台楼阁,假山流水,竟是一处上等的园林式府邸。
“二位,请吧。”引路的锦衣卫百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脸上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冷漠,“在三司会审之前,二位就暂居于此。府内一切用度,皆按一品大员的份例供给,若有需要,只管吩咐下人便是。”
汪以安眉头紧锁,心中疑云密布。
这算什么?
不审不问,不打不骂,反而将他们奉为上宾?
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府邸之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那些锦衣卫已经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他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款待,这是警告。
这是一座用金丝楠木和汉白玉打造的、无比奢华的 gilded cage!
李嵩是要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们:在京城,你们的财富、地位、乃至性命,都在我的一念之间。我可以让你们住进比汪家祖宅还气派的府邸,自然也能让你们顷刻间人头落地。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是猫捉老鼠时,那份残忍的戏谑。
“既来之,则安之。”
相比于汪以安的凝重,沈素心却显得异常平静。她打量着这院子,嘴角甚至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她当然也看懂了李嵩的意图。
可惜,这点心理战术,对她这个经历过信息时代无数“套路”洗礼的现代人来说,实在太过小儿科。
“把我们最好的茶叶拿出来,我要压压惊。”沈素心对府里的下人吩咐道,仿佛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
茶,很快就沏好了。
是顶级的武夷山大红袍,茶香四溢。
可沈素心和汪以安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门外就传来一阵喧哗。
一名管家模样的下人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惊慌失措地禀报:“汪……汪公子,沈姑娘,户……户部尚书家的公子,李……李衙内,带人前来拜访!”
话音未落,一群身着绫罗绸缎、腰佩美玉的纨绔子弟,已经摇着折扇,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
为首一人,约莫二十出头,面容俊朗,却透着一股被酒色掏空的苍白。他嘴角噙着一抹轻佻又傲慢的笑意,一双眼睛毫不避讳地在沈素心身上肆意打量,那眼神,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到手的玩物。
此人,正是户部尚书李嵩的独子,在京城横行霸道出了名的李玄,李大衙内。
“哟,这儿挺热闹啊。”李玄阴阳怪气地开了口,目光扫过桌上的茶具,嗤笑道:“怎么,二位从江南来的土财主,以为这是什么好地方?还真有闲心在这儿喝茶?”
他身后的几个纨绔也跟着哄笑起来。
“玄哥,跟他们废什么话。两个待死的囚犯罢了。”
“就是,一个商贾,一个贱婢,也配住这么好的宅子?”
汪以安脸色一沉,正要发作,却被沈素心一个眼神按了下来。
只见李玄大马金刀地在主位上坐下,伸出两根手指,在红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下巴冲着沈素心一扬,语气轻蔑到了极点。
“你,就是那个什么‘财神奶奶’?”
“听说你在江南,很威风啊?”
“来,给本公子见识见识,江南的‘财神奶奶’,是怎么伺候人的。”
他指着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茶杯,命令道:
“给本公子,把茶满上。”
顿了顿,他嘴角的笑意变得无比恶毒。
“跪下,满上。”
“轰!”
汪以安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拍案而起,怒发冲冠:“李玄!你不要欺人太甚!”
李玄身后的两名护卫,“唰”地一下就挡在了他身前,手按刀柄,杀气毕露。
“欺人太甚?”李玄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汪以安,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本公子今天让你跪,是给你脸上贴金!别给脸不要脸!”
“你!”汪以安气得浑身发抖。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沈素心却动了。
她拦住了暴怒的汪以安,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受辱的愤怒,反而浮现出一抹浅浅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
“好啊。”
她轻轻地说了一个字,平静得仿佛李玄只是在请她喝杯水。
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她真的走到了茶几旁,仪态万方地拎起了那把紫砂茶壶。
李玄和他的同伴们,脸上都露出了胜利者般的得意笑容。
他们以为,她服软了。
他们以为,这个来自江南的女人,终究还是被京城的权势压弯了脊梁。
汪以安又急又气,刚想喊出声,却看到沈素心冲他,极快地眨了一下眼睛。
下一秒。
沈素心动了。
她端着茶壶,莲步轻移,走到了李玄的面前。
李玄得意洋洋地扬起下巴,准备享受胜利的果实。
沈素心微微俯身,手腕一斜。
一股滚烫的、冒着白气的茶水,并没有倒进那小小的茶杯里。
而是——
“哗啦!”一声!
不偏不倚,从头到脚,结结实实地浇在了李玄那张英俊而扭曲的脸上!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整个府邸的宁静!
李玄被烫得当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捂着脸疯狂地嚎叫,那张俊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甚至起了水泡。
他身后的纨绔们全都惊呆了!
汪以安也惊呆了!
谁也想不到,沈素心竟然敢动手!竟然敢当众用热茶,泼当朝一品大员的儿子!
这是疯了吗?!
沈素心缓缓直起身,将空了的茶壶“啪”地一声,轻轻放回桌上。
她看着满地打滚的李玄,眼神冰冷如腊月寒霜,红唇轻启,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不好意思,李衙内。”
“我们家的规矩,只给死人敬茶。”
“你……要不要再来一壶?”
此话一出,全场死寂!
那几个纨“绔子弟反应过来,又惊又怒,纷纷拔出腰间的佩剑。
“贱人!你敢伤玄哥!”
“找死!把她给我拿下!”
眼看一场血战就要爆发,沈素心却完全无视了那些指着自己的刀剑,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抽出了一本小小的、巴掌大的册子。
她甚至没有看那些纨绔,只是用指尖轻轻弹了弹册子的封面,幽幽地开口:
“张公子,令尊掌管的京城粮运,上个月,有三船官粮‘意外’沉入通惠河,对吧?可我怎么听说,城西的几家大米铺,最近多了一批来路不明的陈米呢?”
被点名的张公子,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握剑的手都开始发抖。
沈素心又将目光转向另一人。
“王侍郎家的公子,令尊负责的宝源局,上个月出炉的铜钱,成色似乎比往常差了三成。户部拨下去的二十万斤黄铜,最后只用了十四万斤,剩下的六万斤……是自己长腿跑了吗?”
王公子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
沈素心不疾不徐,一个个地点名,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这些纨绔子弟身后那光鲜家族的腐烂内里。
她念出的,全是这些人家里最见不得光的账目和把柄!
这些事情,一旦捅出去,轻则丢官罢爵,重则抄家灭族!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纨绔们,此刻一个个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握着剑,却再也不敢上前一步。他们脸上的惊怒,早已被无边的恐惧所取代。
他们不明白,这个江南来的女人,怎么会对他们在京城的秘密,了如指掌?!
沈素心合上册子,目光最终落在了还在哀嚎的李玄身上。
“李衙内,你爹的账,这里也有。你想……听听吗?”
李玄的嚎叫声,戛然而止。
他捂着被烫伤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沈素心,那眼神,像是见了鬼一样!
最终,他在护卫的搀扶下,狼狈不堪地站了起来。
所有的嚣张和跋扈,都化作了刻骨的怨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恐惧。
“你……你给我等着!”
丢下这句最无能的狠话,李玄在一众噤若寒蝉的同伴簇拥下,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离了这座让他受尽奇耻大辱的府邸。
一场惊天危机,就这么被沈素心用一种石破天惊的方式,轻松化解。
汪以安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实则手腕通天的女子,心中只剩下无尽的震撼和钦佩。
夜,深了。
沈素心独自坐在窗前,看着天边那轮残月,脸上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她知道,今天这一闹,看似是出了气,实则是彻底激怒了李嵩这头猛虎。接下来的报复,一定会是雷霆万钧,不死不休。
就在她沉思之际。
“咻!”
一声几不可闻的破空轻响,一道寒光,擦着她的鬓角,闪电般射过!
“咄!”
一支通体乌黑的精钢短箭,深深地钉在了她身后的梁柱上,箭尾兀自嗡嗡作响,颤动不休。
沈素心的瞳孔,猛然收缩!
她缓缓起身,走到柱前,伸手握住了那支还带着一丝杀气的短箭。
箭杆上,绑着一卷小小的纸条。
沈素心颤抖着手,将纸条解了下来。
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娟秀却又充满了无上威严的字迹,看得她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想活命,来见本宫。”
落款,只有三个字,却比千军万马,还要沉重。
——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