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扬州商盟成立大会,如期而至。
会场,就设在了扬州城里最气派、最开阔的“广陵会馆”。
这一天,天还没亮透,整个会馆方圆几里地就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那场面,简直比皇帝老子出巡还要夸张。挂着各家字号的豪华马车,从城东头一直排到了西城门,一眼望不到边。车上跳下来的,哪个不是在江南地面上跺一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有腰缠万贯、皮肤被海风吹得黝黑的远洋海商,也有一身绫罗、满口之乎者也的儒雅丝绸大亨,甚至还有许多以前连主桌都摸不到边儿的米行、粮铺、脚行的老板们,今天也挺直了腰杆,满脸红光地挤在人群里,那激动的劲儿,就好像自己马上要当新郎官似的。
所有人都憋着一股劲儿,心里明镜似的:今天,他们将要亲眼见证一个传奇的诞生。
扬州商界,不,是整个江南商界,那位年轻得过分的“无冕女王”,将在今日,于万众瞩目之下,正式登基!
大会之上,人声鼎沸,热浪熏天。然而,作为今天绝对的主角,沈素心却只穿了一身素雅的云锦长裙,安安静静地端坐于高台的幕后,并未走到台前去享受那山呼海啸般的追捧。
按照她的意思,商盟盟主这个抛头露面的位置,得由德高望重、人脉广博的王掌柜来坐。而她自己,只领一个“首席大掌柜”的虚衔,在幕后统揽全局。
王掌柜站在高台的正中央,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上千名商贾,一张老脸因为激动和亢奋涨成了猪肝色,连声音都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颤抖。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细数着自打沈素心来到扬州之后,所发生的这一件件,一桩桩,足以被记入史册的惊天大事!
“诸位!大家可还记得,数月之前,我扬州商界是何等模样?刘家一手遮天,官府盘剥无度,我等商人,不过是待宰的羔羊!可自从沈姑娘来了……”
王掌柜的声音一提再提,情绪激昂!
从智斗汪家恶奴,初显锋芒;到技惊四座,拿出那神乎其技的“三栏账法”,让所有老账房先生羞愧得无地自容!
从豪赌蜀锦,以万两博百万,吓得整个江南布商不敢接招;到釜底抽薪,反杀刘家,兵不血刃地将这头盘踞扬州数十年的猛虎,拆骨扒皮,吃干抹净!
再到后来,智斗钦差,以“一条鞭法”的构想,一法封神,不但让自身化险为夷,更是为我等江南所有商人,求来了一条金光闪闪的活路!
王掌柜越说越激动,台下的众人更是听得如痴如醉,仿佛在听一段最精彩的说书。每当王掌柜说到一处妙计,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每当他说到一个敌人轰然倒下,一阵饱含着畅快与解气的掌声便如同炸雷般轰然响起!
他们下意识地望向那个坐在幕后,身影被纱幕遮挡得若隐若现的女子,眼神里充满了敬畏、感激,和一种近乎于信仰的狂热!
终于,王掌柜说完了。
他激动地一转身,从旁边司仪高高举着的黄金托盘里,无比郑重地,捧起了一枚巨大的印章!
那是一枚由一整块硕大无朋的和田羊脂玉雕琢而成的盟主大印!印钮是龙飞凤舞、气势磅礴的“商”字,印身晶莹剔透,温润无瑕,在会馆顶上透下的阳光里,熠熠生辉,光是看着,就让人感觉到一股君临天下的霸气!这,就是商业权力的巅峰象征!
“诸位!”王掌柜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起玉印,声嘶力竭地喊道,“我王某人何德何能,怎敢坐在这个位置上!扬州商界能有今日,江南商界能有未来,全都是拜盟主一人所赐!我提议,今日,我等便共尊沈素心姑娘,为我扬州商盟,第一任,也是唯一的、永久的总盟主!”
他话音刚落,台下瞬间响应如潮,那声浪几乎要把会馆的房顶给掀翻!
“我等附议!共尊沈盟主为永久总盟主!”
“拜见沈盟主!!”
没有人反对,没有人犹豫,甚至没有人觉得这有任何不妥。
在绝对的实力和足以改变所有人命运的巨大利益面前,所有的规矩、资历、辈分,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苍白无力。
王掌柜激动得热泪盈眶,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枚重逾千斤的玉印,一步步走下高台,来到沈素心的面前。
也就在这一刻,台下,所有商盟成员,数千人,仿佛提前排练过一般,不约而同地,齐齐转身,面向沈素心所在的方向,整理衣冠,神情肃穆,准备行那叩拜大礼!
这是加冕!是整个江南商界,为他们共同的女王,献上的最高敬意!
沈素心缓缓起身,纱幕后的她,看着台下那一张张激动而真诚的脸,看着王掌柜手中那枚代表着无上权力的玉印,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从一个家破人亡、卖身救父的弱女子,到如今一言出而天下从的商界女王,这条路,她走得何其艰难,又何其快哉!
她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准备接过那枚属于她的荣耀。
这是她人生的顶点。是她声望和权势,达到巅峰的辉煌瞬间。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要触碰到那冰凉温润的玉印的刹那——
“让开!都他娘的给我让开!”
“小姐!!!”
一声凄厉到完全变调的嘶吼,就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地、毫无征兆地划破了这鼎沸到极致的氛围!
“砰!!”
会馆那两扇厚重的红木大门,被人从外面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撞开,木屑纷飞!一道浑身是血、衣衫褴褛到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身影,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疯了一般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他沿途撞倒了无数桌椅,撞翻了无数宾客,他自己也摔倒了好几次,却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从喉咙里发出杜鹃泣血般的悲鸣,用尽生命里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高台的方向,绝望地伸出手。
“小姐!京城!京城老家的急信!老爷……老爷他……老爷他的血书啊!!”
“嗡——”
沈素心的脑子,在听到“血书”这两个字的瞬间,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刹那间,一片空白。
血书?
父亲的……血书?
前一秒还如同仙境般辉煌的会场,在这一刻,于她的感官中瞬间化为炼狱。所有的欢呼,所有的掌声,所有的光影,都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踉踉跄跄扑过来的人影,和他高高举起,那封……被血浸透的信。
她疯了一样冲下高台,仪态、风度、女王的威严,在这一刻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在无数惊愕的目光中,一把从那信使手中,夺过了那封信。
信封,早已被血浸透,又被风干,变得又干又硬,像一块粗糙的铁皮,上面散发着一股浓烈到刺鼻的铁锈味。
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指甲因为用力而发白,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嘶啦”一声,撕开了那个让她灵魂都在战栗的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粗糙的,同样被血染红的麻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