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丝竹弦动,鼓乐声来,房里围着新人笑作一团,房外众人亦作鼎沸。
渟云好奇,探头探脑看的专注,有谁凑到崔婉身边,刻意压低声喊:“崔大娘子。”
渟云与崔婉同时回头,见是个约莫三十来岁妇人领着俩女使,头戴赤金团簪,颈悬彤彤玛瑙,青碧褙子挑一件丁香下裙,施施然福身行了个薄礼。
“果真是你,这里人多灯火杂,我还怕叫错了惹出笑话。”
渟云偏头仔细打量,此人似乎没到过谢府,她不认得。
崔婉倒是能叫出名,人是杨家第四子内妇罗芝,称罗四娘子杨家娘子都可。
其郎君在点校司即校书处任职,无甚实权,是个食禄散官儿。
这种官位,多在有祖上功德的世家子弟流转,故而杨家祖上也是阔过的。
罗芝为杨家妇,理所当然经常与京中娘子夫人往来,崔婉多次碰到过,两人不算至交,但见了面,各自问好难免。
那厢罗四娘子先开了口,崔婉跟着侧身,道了万安。
罗四娘子一双柳叶弯眉掠过四周,再往崔婉跟前凑了一凑,目光落到渟云脸上盘桓来回,嘴角上扬道:
“姑娘家长的快,一年过去,我认不出来了。
可是那个去岁张太夫人席面上的小菩萨?我听别人说的真真的,是成了你谢府人。”
“嗯,是她。”崔婉应声,话落别有计较,续道:“她与郡夫人有缘,就带着一起过来恭贺。”
“我说我眼神好使的很。”何四娘子招手,示意崔婉附耳。
崔婉心中疑惑,稍稍偏了头凑过去,罗四娘子犹嫌不足,拉着她绕开人群往僻静处走了两步,拢手悄声道:
“你可看见丘家小女头上冠子,不就是你家小菩萨挑的那份彩头。
我记得,当时明明让王家底下人拿去了,怎今日带到了新妇头上。”
崔婉大骇,周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往窗户里瞅了一眼。
恰这里看进去视线被屏风隔断阻挡,又丫鬟婆子礼官陪亲的走动,早看不见什么小女头冠。
“无风无影的事儿,休要胡诌,尽顾着添喜添贺,我可没留神她头上物件。”
崔婉面色不喜,“再说了,冠子都是簪花弄草,相近也是有的,大喜之日,娘子可别坏了兴致。”
“诶,我没说与旁人听,单与你作个私话尔,你倒忘了,咱们去岁挑炭饼时,还说你家菩萨挑不来好的,叫个下人白白占了便宜。”
罗四娘子权当个闲话在讲,尚拎着裙角踱步,想找个角度让崔婉看看,也没听出崔婉话里已有不满,继续诽议道:
“虽底下衣食性命都是主家的,那这般行事也太轻贱了,你瞧,跟个通房抢冠子戴,还戴到了洞房里。”
渟云在原地等得片刻不见崔婉回,恐两人失散,紧跟着走了来,只见得崔婉似有薄怒,拂袖道:
“你莫信口雌黄攀扯我,我半点没瞧出来。”
话落转身要走,撞上迎过来的渟云,那罗四娘子正不知崔婉为何突然发难,宛如见着救星,抢先一步抓着渟云胳膊道:
“欸,怎么成了我信口雌黄,你家小菩萨亲手拿的,是与不是,一问便知。”
她本是好心结交,没想到崔婉不以为亲近,反生怨怼,就差骂自个儿生了一双狗眼。
何四娘子摇了摇渟云胳膊,“菩萨不兴撒谎,你告诉娘娘,今儿个那新妇戴的花冠,可是你去年在张家祖母处挑的彩头?”
此话声高,好几个随喜的妇人回了头,“我....”渟云张口要答。
“渟云。”崔婉喝止道:“莫论人非。”
她素来不作高声,此时也是急着了,一是怕渟云言语无忌,二是回想丘家小女戴的冠子,的确有点像张太夫人给的那个。
可市面上花冠皆以“一年景”为模本,四季花卉并置堆莲花象征四时圆满,喜庆所用更是不外乎金玉,纹饰差不离蝶露,相似也是再所难免。
她若强硬不承认,何四娘子反倒罢了,偏崔婉这一急,更像是坐实此事。
“哦...”何四娘子神色渐蔑,嗤道:“我记得了,你谢府往年与王家交好。”
她甩开渟云手,不屑道:“真有那个心意,无人处添给人家不就好了,大张旗鼓拿我们抬轿子赏给通房。
哼,这是押错了宝贝,没挣上名分呢。”边说边招呼丫鬟离开了后院。
崔婉与旁人赔笑道:“我与杨家四娘子生了些许误会,说开就好,莫耽误诸位沾喜。”
说罢也牵了渟云边赔不是边往外走,反正新人已然礼成,别过今日主事,逃也似的离开了王家宅子。
渟云看出两人闹得不太愉快,坐上谢府马车许久方轻声问:
“怎么今日我都没看到盈袖姐姐,可是事多忙碌,她不能出来与咱们会面?”
崔婉胸口突突声未决,根本不想讲话,没奈何渟云问了,“嗯”过一声,紧捏着帕子问:
“你瞧见了没,今日新妇戴的冠子,是你去年挑的吗?”
渟云人矮,被众多宾客挡着,哪里看得见就露了一会面的新妇。
且她压根难记起去岁彩头里的冠子,那些冠子不都金灿灿一个样儿。
“我没瞧着啊。”渟云道:“不过,她愿意戴就戴吧,盈袖姐姐跟我说过,她把那头面送人了,没准就是送给她的。”
崔婉悬着的心彻底死了,无奈合眼叹了长长一声,这话意思,那冠子铁定就是去年那个。
哪里是盈袖送人,分明王亨拿不出好物件做聘,收罗了去。
偏张夫人给的那份头面着实雅致精美,冠子更是里面重件儿,想来丘家小女见着爱不释手,用在了今日大婚。
聘礼聘礼,本就是给女家添妆压轿的东西,人用的理所当然,王家里几个好不醒事,送的时候也不提点一声。
崔婉双眉深蹙,又想郡夫人神志不清情有可原,王亨是个儿郎难通妇人心思也不能过分苛责。
独独盈袖在王家主事已久,早知物件被拿去作聘,不声不响的,未必不是有意为之,哪怕当天来谢府与自个儿和谢老夫人说一嘴也是好的。
崔婉沉声道:“她到底是底下使唤婢女,身份不同,你以后,再不要说些与主家哥儿婚配的话,可知刑律,良贱既殊,何宜配合?”
“嗯?”渟云当时仅是个随意念头,这会都记不清自己说没说,不解问:“这话不是崔娘娘你说的吗?
年初咱们去郡夫人处馈岁,你跟盈袖姐姐说,没准哪日,她做了王家正头娘子,咱们还要问她讨酒喝的。
她能做王家别个儿郎的娘子,如何就做不得今日王家小郎君的娘子呢?”
“嗬。”崔婉哑然,片刻后记起年初自己是跟盈袖打趣过这么一句,那时候是因为当时.....
彼一时此一时,何况,一时半会不知如何解释,崔婉严肃道:“有些话,大人说得,你年纪还小,不懂得场合轻重,慎言。”
律法也怪,奴诈娶良女,子女从良;女知奴情,子女从贱,但并未禁止男娶奴女,所以,其实盈袖确有可能成为王家正头娘子。
当然,现在决计是不行的。
渟云点了点了头,两人再无别话,马车驶回谢府,谢老夫人闻听此事,也是嫌恶骂得一阵。
谢简本就在朝堂为王家求了名,再有闲话说谢府有意抬举人府中通房,导致出了这等没皮没脸的事,倒似王家捏着谢府什么把柄似得。
更不知一旦传开来,那丘家小女必定颜面尽失,以后如何在京中处世?想是更难扶持王家。
好端端的一桩婚,毁在几个蠢货身上。
去年王亨还能撑着面子,怎一年不如一年。
骂到最后,记起王亨曾问谢简支过银两,看来和张太夫人那一趟拜访是白走了,那败家子还在持续亏空。
谢老夫人脸色愈沉,指节在椅子扶手上叩得重重一声:“我看今日他高朋满座去的不是宾客,怕不都是债主上门,谋算嫁妆斤两呢。
莫说十里红妆,百里千里也都填不满他那没底的窟窿。
云云怎么样了?”没等崔婉回话,又道:“怪得很,那盈袖既然和云云提过这话,怎么底下人没说起,个个都犯了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