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答应的干脆,像窑口里柴火烧的噼噼啪啪。
答应好一阵忽莫名其妙想起世间男女总讲情投意合,书上又说日久生情,盈袖姐姐在王郡夫人宅子里许久,怎没生出点情意?
渟云问:“那小郎君为什么不娶盈袖姐姐呢,我看她好的很。”
“栗子来了。”嫲嫲一声吆喝,两个丫鬟抬着筐子往旁边晾架。
“我来选我来选,我要大个的。”纤云撒开脚丫子跑了去。
“你不去么。”崔婉笑与渟云道,谁也没注意一旁站着的丹桂手中帕子都快搅破。
“嗯,我也去。”渟云略作思索,转而去追了纤云。
玩闹不外乎这些事,衣食如果不用辛劳,那就成了个乐子。
早秋下来的板栗还不甚饱满,小厮已摘干净尖刺硬壳,丫鬟又拿淡盐水泡了二三时辰,捏在指尖轻轻一搓,栗子肉上那层苦衣便掉的干净。
再拿清水冲过,放在小瓮里,钩子挂进火塘下层,片刻功夫就变得香软熟糯。
渟云再顾不上谁家嫁娶,跟着纤云洗洗搓搓好一阵,各自捡了喜欢的手捧瓮装好,闻着柴火气等熟嘻嘻哈哈到戌时末方打着哈欠要散。
火塘里余烬未熄,窑要第二日才能开,崔婉吩咐底下人小心伺候各自领小儿回了住处。
等纤云睡熟了,崔婉揉了揉腰身往寝房,天上疏星,屋内孤灯,郎君谢简已经有大半月没往房中。
前些日子得了谢老夫人训,她转头便往书房送了两个十六七水灵丫鬟去。
十几年恩爱过往,是有那么些心照不宣在,谢简笑言“婉婉体贴”,又抱怨了几句朝事繁忙,双方再无别话。
所幸官员修身,妻妾俱有章程,平民仅年满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六品以下可一妻一妾,四品两妾,二品往上不计数,却也没见谁家妻妾成群。
房中养着的床帷女,多以通房相称,侥幸得宠有孕,方有可能拿到主君一纸妾书。
拿到亦算不得主家,《家范》有言,妾事女君,犹臣事君矣,无外乎是有了名分,儿孙户籍清白可科举入仕,添了些许指望。
崔婉亲生三子皆已几近成人,倒不甚担忧庶子夺产乱纲,又兼谢简声名日盛,多半不会无故休妻下堂自损清誉。
后宅内妇有此境遇已是幸事,她向来明礼,深知妇为郎生,子为父跪,臣为君剖,乃是仁义众德之本。
既是德行之至,何有怨言?甘之如饴尔。
反是旁边乳母见她面上似有伤感,闲话道:“云娘子当真无个忧愁,到咱们府门快一年了,还能问出糊涂话来。
底下作活计的,怎配郎君,玩笑也不该胡诌,给人听去寒碜。”
“嗯,她没见过父母姻亲,难能得知门户事,咱们云儿...”崔婉解了衣裳系绳,纤云多半也不懂得什么叫门当户对。
可她生下来便知人有高低,贵贱不同,潜移默化自成做派,谁说要将她与府中小厮配与一双,定要招人好好打那浑人嘴巴。
这也要紧,今日渟云在谢府里问,高低当个随口听了,万一哪天她去到别家口不择言,又是一场大祸事。
崔婉对那私塾骂师还十分后怕,赶紧叮嘱乳母道:“你不说这一嘴,我倒不当个事了,明儿天亮了,交代底下寻些女儿书送到云云房里去。
另跟伺候的婆子们也提点一声,别仗着娘子性情和顺年纪小,成日逾越行径混肴是非。”
乳母含笑称是,崔婉顿口犹觉不足意,话既说到王家那头,“也是梬姐姐九泉之下保佑,商户名声不好,却能解得王家燃眉之急。”
盈袖往谢府送东西,必然是先往谢老夫人跟前走动过的,王家请帖未至,二人先知了大概。
算计女方嫁妆不光彩,王亨出此下策,显是走到了山穷水尽,不过,丘家既为巨贾,当知生意先出方能进。
“亨哥儿就是没成家,所以不担事,好在郡夫人诰命在身,三代朝中有名。
希望那那丘家小女德性好些,明白夫荣妻贵这个理,多多劝诫亨哥儿,上进才是正经。”崔婉絮叨将钗环卸下。
第二日开了窑,丫鬟婆子将炭材取出捣碎过筛后稍稍加了一点水揉制成粗胚后才递给几个娘子玩耍,这样能避免碳粉呛进口鼻里。
渟云依着盈袖所言,取了花油滴入炭胚和匀,又学着崔婉样子铸模晾晒勾色成画收筐,成品和盈袖给的基本无差。
适逢双喜临门,宋隽叫女使传了话,说今年水汛大好,淤泥深处反无垢,藕多的是。
只要贡船往京中,妥妥的给渟云送一篮来,不差那一节两节的。
渟云听完此话狂喜,学着纤云样子拍了两下巴掌,陈嫲嫲在一旁捂着胸口念,“天爷,五百两银钱就买一篮藕呢。”
立秋已久,处暑都过了,白露连秋分,仲秋月圆正合良宵,王家的婚事遍传盛京,日子就定在团月中秋佳节前夕。
为何不是当日?当日家家应节,哪还有人去喝喜酒呢?这急吼吼的两家人,根本等不到盈袖说的“年底”。
但凡京中有些脸面的人家,王亨皆递了喜帖,那丘家更是在京郊置了宅子,陪嫁的藤箱随仆妇先到,连着三四天才算过完了城门。
丘家小女再来,伺候的丫鬟婆子又二三十人足足七八架马车,家中长兄娘舅亲自陪同送嫁。
这份荣光,京中嫁女也不外如此,原不打算上门相贺的,皆暗暗改了主意备置随礼。
数着快到了日子,谢老夫人叫人传来崔婉,叮嘱道:“咱们与王家,不定将来如何,能抬举就抬举些。
再说,圣人也是人,人哪有不喜欢讲情分的,旁的嘴上说势力,依我讲来,咱们不求高攀,但求别让犯事的拖下水。
那王亨吃喝玩乐多不过败尽家财流落街头,还能惹出牵连咱家祸事不成,你也让郎君上个表书,莫亏了郡夫人恩典。
莫嫌我说的琐碎,你如今是主母,我可不想再提下回了。”
谢简身在礼部,主理就是仪祭宴贡,提议恩泽臣子,正在他的职责以内,于公于私,当仁不让。
于是崔婉携渟云往王家赴宴时,吹吹打打新娘落了轿,撒过谷豆,跨过马鞍,牵巾拜堂挑盖头,秉笔内人手持圣旨念曰:
绍承鸿绪,抚育烝黎,惟风化之本,肇于人伦,念王氏儿郎,学秉义方,躬行笃淳,丘绅之女,毓质灵秀,柔则嘉顺,
今星占吉兆,时协良辰,两姓成好,喜结秦晋,特赐鎏金银合卺杯一对,定窑白釉剔花鸳鸯枕一双,贺夫妻一体,永结同心。
有知事的等了许久,并没听到那句“布告中外,咸使闻知”,内人尖利嗓子喊:“昭德元年八月十四,宣。”
一句之差,旨意截然不同,官家拟旨,起诏落诏皆有制式,半分不能差错。
没有那句话,意味着这封旨意仅为随口作贺,并非官家圣意嘉许须得朝臣记录在册。
然丘家来人如何明白个中差距,只凭此一桩断定是良缘无疑,新人双双叩首在地,齐呼万岁。
渟云站在崔婉身后,被诸多大人挡住视线,仅听得议论纷纷,丘家小女好个花容月貌倾国倾城。
又有人道“王家小郎也不差,面如冠玉,目如郎星,难怪京中风流轶事件件有他名。”
难得今日王郡夫人状态也好,神色奕奕和丘家娘舅一起端坐高位,接茶谢礼一点没出乱子。
承过旨意后,王家门房散了新缎给宾客讨彩,剩下的,便是礼官领着新人往房中金银彩果撒帐求子求福,结发结绳藏枕交杯礼成。
来贺礼的娘子夫人纷纷追到内屋要闹新娘,崔婉拉了渟云跟着到贴了大红喜字窗下,看窗内一双剪影手腕各执金杯。
窗外有人疑惑道:“怎么我看那丘小娘子戴的发冠,好像在哪见过。”
“匠人手艺大同小异,东西相近的多了去了。”
“不对,我指定是在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