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图看向棠西的眼神,深如鸿渊,仿佛要望进那万载轮回的灵魂深处。“千年来,我用过很多名字,多到我自己都记不得了。但最开始的名字,我还记得。”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歉然的温柔,“所以当我在桑榆山下遇到您时,为了隐瞒您的凤凰身份,擅自把自己那个最初的名字,给您用了。”
海水的重压,像是无数双无形的手,扼住了棠西的呼吸。
比这物理的重量更沉的,是随着云图讲述而汹涌复苏的记忆——那些属于“陵光”的、跨越万载的光影与创痛。
三个人的音容笑貌自时光深处浮现,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暖和熟悉,底色却是彻骨的寒凉。
他们的谈笑曾是枯燥囚禁中的慰藉,此刻却化作了黑暗中吞噬她生命力的低语。
他们三个人的声音,是黑暗中的声音。
是她的生命力在被吞噬时,听到的声音。
那三个人,是敌人。
一个名字,此刻的棠西无暇在意。
她脑海里翻涌的,是那三个“友人”的笑容,与自己生命力悄然流逝时感受到的冰冷。
“云图,”棠西的声音在海水中带着微颤,“你早就知道,是他们在吞噬我的生命力?”
云图缓缓点头,眼中是千年未曾散尽的痛楚与无力。
云图的讲述,将她拉回千年前那个绝望的发现。
起初的那几百年,云图只是隐隐觉得不妥。
那三位“客人”来访之后,老师陵光总会有些异样。
具体是哪里不对,她说不上来,直到她开始留意那些被推迟或取消的实战考核。
为何那三人来过之后,老师便只布置文试?
为何明明约好的检验,总能因他们的到来而轻易改变?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凝聚成形。
一次,那三人刚走,云图便鼓起勇气向陵光发动了突袭。
陵光轻松化解,看似无恙。
下一次,她拉上来安联手,依旧被老师轻易击败。
再下一次,她几乎煽动了所有能煽动的师弟师妹——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一起围攻。
那一战,不再是切磋。
陵光起初游刃有余,渐渐却力不从心,甚至结结实实地挨了几次重击。
师弟师妹们心生怯意,停了手,唯有云图像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继续扑上。
她眼中只有老师那明显衰颓的气息,那不该出现在她身上的虚弱。
最终,是来安强行拉开了她。
隔音结界依然完好,但结界内的场面却一片狼藉。
云图浑身是伤,看着靠坐在墙边、嘴角渗血的陵光,歇斯底里地吼出积压已久的怀疑:“你的生命力呢?你那浩瀚如海的生命力去哪儿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虚弱了?!”
来安吓坏了,连忙再补了一层隔音结界。
陵光只是疲惫地抹去血迹,望着她的大徒弟,眼神里竟有一丝欣慰:“很厉害,我都打不过你了。”
“打不打得过,你心里清楚!”云图冷笑,声音因激动而尖锐。
她瘫倒在地,用一种近乎绝望的方式威胁:“下次,我们就联合起来,去杀城主。看看城主会不会对我们手下留情!”
伊莲闻言色变:“大师姐,你疯了么?你想死吗?”
“怕死就滚!”云图猛地坐起,怒斥回去,随即转向陵光,眼神灼灼,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痛心,“我不知道你为何甘愿被囚于此,更不懂你为何甘愿献出生命力!现在真相已被我们窥破,以城主之能,岂会不知?到时,我们不杀他,他也会来杀我们!”
陵光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急忙安抚:“不会的……他早就料到你们可能知晓。他答应过我,只要你们不主动招惹,他不会伤害你们……”
“那就跟我们走!”云图提出另一个条件,几乎是恳求,“只要你愿意,我不信他们拦得住!”
陵光眼中闪过慌乱,却更多是深深的无奈。
云图的目光死死锁住陵光:“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否则我定要将你被囚禁、被吞噬生命的真相公之于众!”
陵光却垂下了眼眸,长长的睫毛投下阴影,声音低哑:“我……离不开这里。我若现身人间,只会引来无尽的争夺和战火……那些事,我不记得了,但他们给我看过记载,每一次,都让我心痛难当。”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陵光翻出那些尘封的史书,向他们讲述自己漫长轮回中的过往,试图证明那三人所言非虚。
云图听着,心却一点点沉入冰窖。
“我很感谢那三位朋友,”陵光的声音轻柔,却像钝刀割在云图心上,“每次涅盘后,他们都会历尽艰辛找到我,告诉我我是谁,为我开启新的人生。”
来安急切地问:“如果您下次涅盘,我们能找到您吗?”
陵光缓缓摇头,眼神慈爱却疏离:“不能。涅盘之时,凤凰火席卷十里,万物难近。重生之地,无人能知,连我自己亦不知晓。他们三人每次寻我,都需耗费极大心力,他们的实力……远在你们之上。”
她一一扫过徒弟们,目光温柔却残酷:“这一世,我不知还能伴你们多久。生命力消耗越多,涅盘之期越近。在我重生前,只愿你们平安。莫要去……送死。”
那一刻,云图明白了。
陵光爱他们,这份师恩真挚无比。
但这份爱,在万年轮回的依赖与那份被精心编织的“恩情”面前,显得如此轻飘。
他们六个徒弟的分量,加在一起,也抵不过那三个“友人”在老师心中的位置。
后来的岁月,云图脸上再也无法掩饰对那三人的憎恶。
她无数次想拼死一搏,皆被来安拦下。
她对来安说:“若我的死能换她清醒,值得。”
来安却望着落日,一语道破那贯穿千年的遗憾:“没用的。除非有一天,出现一些人,在她心中的分量,能真正超越那三人。”
云图只觉得荒谬至极:“怎会有这种人?她涅盘即是完整体,怎会再有新的家人、挚爱?”
来安沉默良久,轻声道:“我有预感,这样的人,一定会出现。”
记忆的潮水退去,深海的寒意浸透骨髓。
万载轮回,她被吸取的不只是生命力,还有独立判断的意志。
她将敌人视为至交,将真正的关爱置于次要。
而此刻,来安千年前的预言,在她心中轰然回响——“这样的人,一定会出现。”
这万年的遗憾,终在这一世,看到了被弥补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