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昭骤然抬头,视线却仍被黑暗所阻,只能模糊看到人影幢幢。
他声音清朗,毫无惧意:“实非攀附,乃情意相投,发自肺腑。”
此言一出,室内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点,一股阴寒如实质毒蛇的目光紧紧缠绕上他,令他肌肤生栗。
“若非贪图富贵权势,何不寻一门户相当的良配?”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刻骨的审视。
宁昭脊背挺得愈发笔直,如同雪中青松,声音清晰而坚定:
“崔小姐家资丰厚,那是她的福泽,我宁昭分毫不取;崔家权倾朝野,亦非我晋身之阶。我之所求,唯崔小姐一人而已。”
崔玉蘅的身份,他并非全然不知。
那些不堪的流言,他更觉是世人嫉妒其容光、欺凌失恃弱女的恶语。
他们境遇相似,若能相守,他必以性命相护,不让她再受半分委屈。
只是……眼前这些人究竟是谁?如此神鬼莫测地潜入他房中,难道只为试探他的真心?
绝不可能是崔小姐,她那般纯净柔婉,怎会与这等煞气之人有涉?怎会行此手段?
“巧言令色!”那声音陡然转厉,带着洞悉世情的嘲讽,“世间多少男儿,借岳家权势平步青云,转瞬便弃糟糠如敝履;若女子不肯共苦,又要斥其嫌贫爱富。是也不是?”
宁昭问心无愧,闻言眼神反而更显澄澈清明,朗声道:“此等卑劣小人,自不配得崔小姐垂青。我宁昭孑然一身,身无长物,唯此赤诚之心。
崔小姐若信我,我愿以性命相托;若疑我,此刻取我性命,亦无怨言!”
他话语掷地有声,在压抑的室内激起回响,一时竟无人接话。
想到崔玉蘅可能的安危,宁昭心中焦灼,竟对着黑暗深处深深一揖,语带恳切:“我命微贱,死不足惜。只求诸位高抬贵手,万勿伤害崔小姐分毫。”
这坦荡真诚、以命相护的一礼,让隐在暗处的灰衣人面面相觑,竟有些手足无措。
他们惯于与恶徒周旋,奉行雷霆手段,何曾见过如此清正赤忱、又病弱却刚直的书生?
不贪权势,真心爱慕,品行高洁……众人一时默然,目光悄然投向主位上的身影。
温亭骤的脸色早已阴沉如水。
起初杀心炽盛,只想将这碍眼的病秧子碾碎,可旋即想到阿蘅若为此人流泪。
宁昭,他配吗?!
他强压下戾气,想看看这看似命不久矣的男人,究竟有何魔力能得阿蘅青眼。
此刻答案摆在眼前,此人如皎皎明月,赤子之心,竟愿为尚未定情的女子付出生命!
真是......让人嫉妒刀发狂的好人啊。
有这样一座光芒万丈的灯塔在前,阿蘅的目光,又怎会落到旁人身上?
尤其是他这样深陷泥沼的人。
温亭骤的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一寸寸凌迟般刮过宁昭单薄的身躯,病气萦绕的面容,试图从中找出千万个鄙薄的理由。
“我许你泼天富贵,予你锦绣前程。”一道低沉得近乎温柔,却带着千钧重压的声音缓缓响起,瞬间将这狭小的空间挤压得令人窒息。
声音的主人隐在重重暗影之后,只有一点微光堪堪落在他交叠的膝头。
他深陷在宽大的紫檀木椅中,玄色锦袍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悍利轮廓
修长的手指正无意识地、缓慢而规律地轻叩着扶手,那笃、笃、笃的轻响,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
宁昭心知,此人才是真正的首领。
他强压下因久站而涌上的眩晕与腿软,深吸一口气,迎向那无形的威压,声音依旧平稳清晰,字字如金石坠地:“不愿。”
空气瞬间冻结成冰,宁昭却挺直了本就笔直的脊梁。
他并非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家道中落,人情冷暖,寒窗苦读,直至金榜题名,这一路辛酸早已磨砺出远超同龄人的沉稳与坚韧。
他深知真情可贵,更珍视崔玉蘅待他的那份纯粹诚心。
诚然,与崔玉蘅在一起,即使他无意攀附,周遭也自会因崔家权势对他行方便。
更重要的是,圣上本就有意提拔,他只需顺势而为。
至于这病躯……宁昭眼帘微垂,复又抬起,眼中燃着不屈的火焰.
他亦有才华,有真心,有守护所爱的决心.崔玉蘅如此诚挚相待,他宁昭,值得拥有这份情意,亦有能力回应.
因此,他非但不退,反而迎着那道显然对这个答案极其不满、充满审视与压迫的目光,坦荡回视。
眼神清澈坚定,如美玉生辉,竟在这昏暗的斗室中,散发出令人无法忽视的光华。
叩击声戛然而止。
温亭骤搁在扶手上的另一只手,指节缓缓收紧,无声地按向了腰间冰冷的剑柄。
“我予你一场锦绣前程。”温亭骤话音落下,如同冰珠坠地。
一名灰衣人无声上前,将一沓厚厚的卷宗信笺,随意抛掷在宁昭脚边。
纸页纷飞,有几张恰好翻开。
宁昭目光扫过,心头剧震。那上面赫然是朝中几位重臣的隐秘把柄、足以颠覆门楣的阴私。这些被严密掩藏、足以让无数人粉身碎骨的沉疴旧疾,在此处竟如废纸般散落,唾手可得。
只需他弯弯腰,拾起其中任何一份,运作的当的话,便是通天坦途,权势富贵顷刻可得!
然而,宁昭的视线只在那些足以搅动风云的字句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仿佛那只是地上的尘埃。
他喉结微动,压下因近距离接触这等权谋核心而产生的本能惊悸,声音却稳如磐石,清晰地在压抑的空气中回荡:
“不愿。”
“呵……”一声极轻、却冰冷嘲讽的短促笑声,从温亭骤喉间逸出。
他竟缓缓从那张木椅中站了起来。
他高大的身影甫一站直,那原本就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瞬间暴涨。
宁昭只觉得一股难以抗拒的威压当头罩下。那股无形的力量迫得他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一步。
他努力想抬头看清对方的面容,却被那迫人的气势压得抬不起头。
温亭骤终于停在宁昭面前一步之遥,伸手扯出他胸口的素帕:
“我予你,康健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