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家在城东的别院,一砖一瓦都透着安逸。
对于刚从血与火中挣脱的一行人,这里安静得不真实。
热水一桶桶提进厢房。
上好的伤药和干净衣物堆在桌上。
苏云溪进房后,直挺挺倒在锦缎软床上。
她太累了。
连日的伪装、对峙、搏杀,耗尽了她所有心力。
秦望舒没有休息。
她坐在桌前,解开手臂上浸着血污的布条。
伤口已经开裂,皮肉外翻。
她拿起一瓶烈酒,直接浇了上去。
烈酒冲刷伤口,她身体绷紧,抓住桌沿的手指在硬木上留下深痕。
她给自己重新上药,包扎。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声音。
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到床边,替苏云溪脱掉沾满尘土的鞋履,拉过被子盖好。
另一间厢房,成了周婉儿和墨尘的工坊。
苏晚星送来的箱子被打开,里面除了金条银票,更多的是各种零件和工具。
“这根‘流云木芯’的纹路不对,是次品。”墨尘拿起一根木条,扔到一旁。
“能用就行,你还想在逃命路上雕花?”周婉儿正将一包银白色粉末分装进小瓷瓶,头也没抬。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是准则。”墨尘反驳。
“我的准则,是能炸就行。”周婉儿盖上瓶塞,“管它炸得好不好看。”
两人嘴上互不相让,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
一人分拣材料,一人归类成品,配合默契。
墨机没有参与,他走到院中,找到了正在擦拭长刀的张雷。
张雷的肩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新换的布料上又渗出些许血色。
“多谢。”墨机对着他,生硬地吐出两个字。
他指的是绝壁上,张雷与苏云溪联手救下他的事。
张雷擦刀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又继续下去。
“分内之事。”
墨机沉默片刻,又问:“你们……如何从榆关镇出来的?”
“西城门,引开王擎主力。”张雷的描述很简洁,“之后进山,甩掉追兵。”
“就这么简单?”墨机不信。
王擎的京营和影卫,不是那么好甩的。
张雷的动作停下,他没有回答,只是朝不远处的屋檐下瞥了一眼。
青雀正靠在柱子上,用一块软布擦拭着她的短刃。
张雷很快收回了动作。
“青雀的身法很好。”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墨机明白了,没有再问。
他拍了拍张雷的肩膀,转身回屋。
秦望舒在自己房中摊开了那张苏晚星送来的新舆图。
舆图之上,朱笔圈画的据点旁,细小的蝇头小字标注着粮草、兵刃、可动用的人手。
她的手指,停留在“通州”的位置。
蒋天行最后那句话,在她脑中重现。
魏家请来的机关术高手,与京城周家有关。
是巧合,还是周家早已与王家暗中勾结?
若是后者,周婉儿的处境便极其危险。
蒋天行愿意合作,但他老谋深算,不会轻易将整个蒋家押上。他给的别院与材料,是投资,也是观望。
必须拿出更大的“诚意”,让他看到魏家倒台的必然性。
秦望舒拿起笔,在舆图上魏家二号码头的位置,重重画了一个圈。
不管对方是谁,她都要把魏家这颗钉子拔掉。
不仅是为了取信蒋天行,更是为了给王家,挖一个足够深的坑。
她正在沉思,房门被轻轻敲响。
蒋家的管家躬身进来,姿态比之前更低,身后两个小厮抬着一个沉重的木箱。
“秦姑娘。”管家脸上是生意人标准的笑容,“您要的东西,老爷让送来了,都是上品。”
他指着木箱:“寒铁精英、流云木芯,各样机簧齿轮,您瞧瞧。”
秦望舒的目光扫过箱子,微微颔首:“蒋老板费心了。”
“哪里,这是应份的。”管家笑容不变,话锋却悄然转了,“只是……方才老爷听闻魏家又有了新动静,特让小人递句话给姑娘。”
秦望舒放下笔,抬眼看他:“请讲。”
管家上前半步,压低了声线,语速稍快:
“魏家码头上的乱子,看着热闹,对魏家而言,不过是损些浮财,皮外伤罢了。”
“老爷说,魏家真正的命根子,攥在漕帮手里。”
“上万码头力夫,工头发动起来,魏家的船,一条也动不了!”
“魏家就是靠包养漕帮,才坐稳了通州龙头!”
他稍作停顿,观察秦望舒脸色,见她神色不动,便继续道:
“可那漕帮帮主李虎…咳,就是个滚刀肉!”“油盐不进!当年老爷亲自招揽,重金许诺,他当场就把银票给烧了!放话说——”
管家模仿着粗野的腔调,“‘码头上的规矩,是拳头打出来的!老子只认这个!’”
他摇摇头,一脸为难:
“姑娘您看,这漕帮不动,魏家就伤不了筋动不了骨。”
“老爷的意思是…姑娘您大才,翻云覆雨,手段通神。”
“若有法子能让这漕帮乱上一乱,哪怕是让那李虎自顾不暇…只要这通州的码头水面上泛起涟漪…”
管家没再往下说,只是深深一躬,语气恳切:
“老爷说了,只要漕帮那头有消息,蒋家这边所有人力财力,即刻调动!”
“定叫魏家万劫不复,让王家的人有来无回!这通州的天,也该换换主了!”
管家说完,便保持着躬身的姿势,静待秦望舒的反应,姿态恭敬里透着审视。
他知道,这才是老爷真正下给这位年轻姑娘的第二道考题,一道更硬、更难啃的骨头。
秦望舒的眼神落在舆图上漕帮盘踞的区域,片刻沉默。
“知道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请转告蒋老板,让他静候佳音。”
管家眼中精光一闪:“是!那小人告退,姑娘若有任何吩咐,随时唤我。”他再次躬身,倒退几步,才带着小厮退了出去。
房门关上。
房内,再次恢复寂静。
蒋天行这是在出第二道考题。
他不仅要看到她的利刃,还要看到她握刀的手,有多稳。
李虎,漕帮,一个只认拳头的滚刀肉。
这种人,麻烦,也简单。
秦望舒走到窗边,看着院中那座精致的假山。
片刻后,她转身走出房间,来到院中。
张雷的刀已经擦拭完毕,寒光凛冽。
秦望舒走到他面前,站定。
“张雷。”
“在。”
秦望舒抬起头。
“你觉得,你的拳头硬,还是那个李虎的拳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