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苏云溪的声音里满是压不住的怀疑,她用丝帕掩着口鼻,嫌恶地看着眼前这条泥泞破败的巷子。
青石板路坑坑洼洼,两侧的土墙斑驳脱落,与码头那边的繁华景象判若两个世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偶尔有野猫从墙头蹿过,更添几分萧索。
巷子尽头,一扇黑漆木门虚掩。
门楣上挂着块木匾,字迹潦草,刻着“机巧坊”三字。
若非有老师傅指点,任谁也想不到,这破败的院落里,竟藏着一位技艺通神的高人。
苏云溪眉头紧锁,“那老头没骗我们吧?”
秦望舒没有回答,只是上前,轻轻推开了那扇木门。
“吱呀——”
门轴发出刺耳的声响,门后的景象,却让三人同时愣住。
院子不大,却别有洞天。
这里不像工坊,倒更像一个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玩意儿的仓库。
地上、墙上、房梁上,挂满、摆满了形态各异的金属零件、木制骨架,以及无数半成品的机关。
一个巨大的、风车般的叶片装置占据了院子正中。
旁边几具模仿飞鸟姿态的骨架,森然伫立。
一个身穿灰色布衣的清瘦男人,正背对她们,埋首于一张巨大的工作台。
用一把造型古怪的刻刀,专注地打磨着一个手掌大小的金属零件。
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有外人进来,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在手中的活计里。
这个人,应该就是墨机了。
苏云溪压下心中的惊异,清了清嗓子,迈步走了进去。
她吸取了白天的教训,没有一上来就咋咋呼呼,但骨子里的骄傲还是让她无法放下身段。
她走到工作台前,将那叠厚厚的图纸,放在了墨机手边。
“你就是墨机?”
墨机手上的动作没有停,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这副被彻底无视的态度,让苏云溪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她强忍着怒气,指了指图纸。
“这些东西,你能不能做?”
墨机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刻刀。
他抬起头,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约莫四十上下,眼神锐利。
他先是瞥了一眼苏云溪那一身华贵的衣饰,和她身后同样气质不凡的秦望舒,嘴角极轻微地撇了一下。
然后,他的目光才落在那叠图纸上。
只一眼,他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骤然掀起波澜。
他猛地放下刻刀,抓起图纸,一页一页地翻看。
越看,他脸上的神情就越是震惊,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天工九巧……这……这图纸,你们是从何处得来的?”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秦望舒,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苏云溪见他这副反应,心中有了底。
她从袖中拿出一沓厚厚的银票,足有万两,重重拍在工作台上。
“你别管我们从哪儿得来的。你只说,能不能做?价钱好说,这些,只是定金。”
墨机看都没看那沓银票一眼,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图纸上,眼神复杂,有激动,有痴迷,更多的,却是忌惮。
“官家小姐的玩意儿,我不伺候。”他忽然将图纸推了回来,重新拿起了刻刀,语气强硬。
“拿着你们的钱,走吧。这东西,我做不了,也劝你们,别再碰了。”
“你!”苏云溪彻底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激怒了,“你什么意思?嫌钱少?我告诉你,我……”
“云溪。”
秦望舒的声音轻轻响起,制止了她即将爆发的怒火。
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墨机。
她敏锐地察觉到,墨机在说“做不了”的时候,眼神闪躲。
他不是做不了,是不敢做。
或者说,是不想为她们做。
秦望舒知道,用钱和权势去压一个这样孤高的匠人,只会适得其反。
她对着苏云溪微微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就在这气氛僵持不下的时候,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兴奋的声音,忽然响起。
“你这个‘连环扣’的传动轴,倒是精巧,只是不够完美。”
“若是再精细半寸,可算得上佳作。”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周婉儿的身上。
周婉儿从一进门开始,就被院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机关吸引了。
她没有理会苏云溪和墨机的交锋,而是像个好奇的孩子,在那些半成品之间来回穿梭,东看看西看看。
直到此刻,她的目光,落在了墨机正在打磨的那个装置上。
墨机手上的动作,猛地僵住。
他缓缓回头,开始大量这个少女。
“你懂这个?”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略懂一二。”周婉儿此刻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她走到工作台前,毫不客气地拿起墨机刚刚放下的那个零件。
“这个传动轴,是整个装置的核心,负责将水平动力转化为垂直升力。”
“你现在的做法,虽然也能用,但动力损耗太大了。”
她指着装置的另一个部分,语气笃定:“这样下去,用不了三个月,这里的机簧就会因为受力不均而崩断。到时候,整个装置都会散架。”
墨机脸上的轻蔑和警惕,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震惊。
这个看似娇滴滴的贵女,竟然只看了一眼,就道破了他这个机关最核心的缺陷。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整整半个月。
周婉儿没有理会他的震惊,她像是找到了知音,越说越兴奋。
她拿起一张废弃的图纸,用炭笔在背面飞快地勾画起来。
“你看,如果把这里的‘子母齿轮’换成三联式,再把主轴的材质换成冷锻的百炼钢,不仅能解决磨损问题,还能把整个装置的效率,提上至少三成!”
她将画好的草图推到墨机面前,双眼发亮地看着他。
墨机呆呆地看着那张草图,又看了看周婉儿,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卷被他推开的《天工九巧》图纸上。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少女,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官家小姐。
她,是真正的同道中人。
一个天赋比他恐怖百倍的同道中人!
墨机缓缓放下手中的刻刀,站起身,对着周婉儿,郑重地拱了拱手。
“姑娘高才,墨机……受教了。”
他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苏云溪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周婉儿那些被她认为是“不务正业”的爱好,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力量。
墨机沉默了许久,才重新抬起头,他的目光在秦望舒和周婉儿之间来回扫视。
“这《天工九巧》的图纸……你们,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