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睦从容不迫,拱手作揖:“虞二叔。”
“呵……”虞常河短促的冷笑一声。
然后,抬手,挥下。
二三十个精壮护卫一哄而上,刀枪棍棒齐齐招呼,人影直接将宣睦淹没。
他只来得及仓促扯落斗篷丢开,以免衣衫累赘,束缚手脚。
大家都没下死手,却也得了虞常河命令,出手就拼尽全力。
宣睦赤手空拳,以一对多,虞家的护卫还大都是上过战场的退伍老兵。
他虽年富力强,又身经百战,更不乏实战经验,但对方也深谙军中格斗技巧,还来势凶猛,宣睦再还要顾念这都是虞家的下人,不能往死里打,还手时刻注意分寸……
一场酣战,持续了足有半个时辰。
那些护卫,被掀翻一个,就自动离场退下。
足见,虞常河是有分寸的。
最后——
宣睦左边袖子被砍掉半边;
胸前两个脚印,肋骨隐隐作痛;
左腿被踹了一脚,暂时有点瘸;
发丝也乱了几缕,狼狈垂散下来;
右边脸颊挨了一拳,嘴角破皮渗血……
属实……
被围殴的有点惨。
虞常河则是中途已经站累,在附近找了块大石,坐着看了。
宣睦拿手背擦了擦嘴角,态度依旧恭敬,再次作揖:“武斗算是过了?虞侯不在京中,虞二叔身为阿瑾长辈,晚辈理应受教。二叔有话请讲。”
虞常河:……
嘿!这小子不要脸,竟敢跟他玩话术!
虞常河想要暴怒。
然……
雪天地滑,他腿脚不便,加上之前落座,是扫掉大石上面积雪才坐的,冰天雪地里冻了一整日的石头,他这坐在上面的时间长了,屁股被冰得有点麻木……
然后,这会儿,他好像有点一下子起不来了。
这就……
十分丢脸尴尬了!
宣睦态度谦逊恭谨,立在前方,一副虚心等待受教模样。
虞常河暗中试探两次都没能起身,登时气急败坏起来:“你瞎啊,扶我一把!”
宣睦:……
宣睦依言上前,将他搀扶起身。
虞常河一边拍打身上落雪,一边佯装无事发生,骂骂咧咧:“一点眼力劲儿没有,真不知道你在军中是怎么混的。”
宣睦:……
对方是长辈,在虞瑾对他感情其实还没多深的情况下,宣睦审时度势,自觉夹着尾巴做人。
“二叔教训的是,我以前家中长辈不靠谱,对我疏于教导。日后遇事,一定多向二叔请教。”
宣睦昧着良心,好话张口就来。
然后又刻意卖惨,明指英国公府的人对他不好,整一个受气小媳妇样。
就……
衬得虞常河仗势欺人,挺不是东西。
然后,虞常河带来的那些护卫,都听他吩咐,被掀翻之后便自觉撤了,此时便是宣睦“贴心”扶着他,送他回清晖院。
虞常河心里虚的,却要强撑着长辈威严,拿腔拿调:“英雄不问出处,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大丈夫顶天立地,靠的是自己。你的军功好歹还是自己拼出来的,那个英国公府……你别嫌我说话难听,他们那是整一个臭不要脸,趴在至亲骨肉身上吸血的一家子废物点心,你还真把他们当个人看?”
宣睦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却又扭捏着,有点欲言又止。
虞常河正急于找回刚刚丢掉的颜面,侃侃而谈,暂未注意他这微妙的小情绪。
“如今嘛……算是你小子的运气,歪打正着。”
“说实话,以你以前的出身,老子是瞧不上你的,即使我那大侄女相求,我都不答应叫她去蹚你这浑水。”
“白日里,瑾儿特意寻我,说了你的事。”
“那个丫头,主意大,既然她自己乐意,我也就不刻意为难你了。”
他可不觉得自家大侄女会吃亏,甚至不必细问,就十分确信,在这段关系里,虞瑾十成十是拿捏人的那个。
是以,他这个当长辈的也跟着脸上有光,稳稳的上位者态度。
按理说,话到这里,就该宣睦拍胸脯表态了。
没等到宣睦应声,虞常河略有不满,干脆转头问他:“你后面什么打算?”
“我可是有言在先的,我们虞家肯松口你这婚事,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你最好是考虑清楚,若是你与我们家结亲,我虞家目前的地位不会受丝毫影响,但极有可能,陛下为了限制我们宣宁侯府的势力,就此将你留在京城。”
“如此,你在军中十余年打拼下来的基业,可能就要付之东流。”
宣睦唇角扯出温良的笑:“早在从南边回京的路上,我就此事便已有所考量,虽说我志在保家卫国,为大胤开疆拓土,安定天下。但山河永固,也非是凭我一己之力便能成就。即使不再领兵,我于京中,哪怕弃武修文,也未必不能蹚出一条新的路来。总之,我不会叫阿瑾受委屈。”
虞常河嘴角微微抽搐,略感不爽。
合着——
这小子是早在韶州那会儿,就盯上自家大侄女了?
不过,宣睦这番表态,倒又叫他深感熨帖。
他眸光闪烁。
因为这毕竟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侄女婿,有些话,他暂时也不便说透。
事实上——
他那倒霉儿子,虞家下一代的唯一男丁虞璟,天生就不是个练武的料,家里已经放弃培养他走武将的路子了,当然,现在看来,走文臣这条道,好像也走不通……
若宣睦真成了自家姑爷,即使他不能再回东南军中,宣宁侯府完全可以培养他,将来去接虞常山的班。
这,也是白天虞瑾说服他的最佳理由。
以前,宣睦是英国公府的世子爷,背后有整个家族,这种事压根不可能发生。
现在嘛……
若不是怕宣睦骄傲,虞常河都想抚掌大笑三声了。
他拍拍宣睦肩膀,情绪克制:“既然你都做了长远打算,那就不要婆婆妈妈,尽早挑个好日子下聘,把婚事过了明路……”
话及此处,想到今夜他堵宣睦的初衷,虞常河又脸黑一瞬。
下一刻,他又强行掰正表情,不太甘心的咬牙:“以后,来往走动也方便些。”
省得这一回两回,总是偷摸来去,叫人误会私底下没干好事。
至于说完婚……
那不着急!
自家的姑娘又不愁嫁,先拖一阵子,磨一磨宣睦的性子,所谓日久见人心,还要看看他后续的表现。
毕竟,没有人能装一辈子,他秉性究竟如何,自家还要观察观察。
按理说,宣睦此时就该感激涕零,麻溜答应回去准备聘礼了,虞常河却见他面露难色,似有顾虑。
“怎么?方才漂亮话一套套的说,要动真格的,你就怂了?”虞常河当场就要翻脸。
宣睦欲言又止:“下聘这事,二叔您要否先询问一下阿瑾的意思?方才我与她商量,先写下婚书,定个名分,她说……至多养我当个外室算了。”
虞常河:……
虞常河一噎,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他这半辈子,也算见多识广,经历过大风大浪了,就没想到最大的奇葩会出在自家门里。
他看宣睦的神情语气,包括这人的为人口碑都考虑在内,宣睦就不可能拿这种事信口开河。
而他那大侄女……
是真有可能口出此等狂言的!
“这个死丫头!”虞常河暗暗咬牙,当着宣睦的面,还要下意识护短,不能多说。
忍了又忍,他只安抚宣睦道:“没那回事,定是你会错意了。我虞家家风虽不敢自称清贵,但也绝对不会纵容小辈的胡来。你先回去准备你的……最不济,就是我做主,将来成婚后叫你住进来。届时,有我们做长辈的在上头压着,还能叫那丫头反了天去?”
宣睦:……
虞二叔,我怀疑你夹带私货在试探我!
宣睦不曾点破,仍是一筹莫展,点点头:“好,那就有劳二叔为我做主了。”
紧跟着,又补充:“您可千万别为难阿瑾,婚嫁之事,我都随她的心意,毕竟我们才相处不久,她有些顾虑犹豫,也属正常。”
“嗯嗯嗯。”虞常河不耐烦连连摆手。
眼看前面就是清晖院,大晚上的,宣睦不好进人家夫妻的院子做客,便就识趣告辞。
虞常河原地沉思许久,方才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继续往前走。
华氏已然是在院门处翘首以盼多时,瞧见他身影,立刻疾走迎来,又抻脖子往他身后看:“聊得怎么样啊?人呢?怎么没带过来喝杯茶,也叫我瞧瞧。”
言语之间,已然十分雀跃,跟大街上捡了个金元宝的心情差不多。
“大晚上的,喝什么茶。”虞常河还在想他那糟心的大侄女,随口敷衍,“你想见他,改日叫他再来就是。”
华氏眼睛一亮,右手握拳,狠狠敲击左手手心,狂喜道:“真成了?”
然后,就也顾不上搀扶虞常河,原地连续转圈,喜气洋洋的自言自语:“还得是咱们瑾姐儿,我就说这丫头主意正,有本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挑了个最是出类拔萃的!”
英国公府不英国公府的,她压根直接不予考虑。
单看宣睦这个人,不靠家族庇荫提拔,全靠自己,拼出个二十四岁的一品车骑将军!
这含金量……全京城都挑不出第二个了!
虞常河张了几次嘴,他这个当叔叔的,不太好去问侄女私下感情的事,但宣睦说的,又不能不当回事……
思虑再三,虞常河还是含糊其辞对华氏开了口:“明日你去寻阿瑾,聊聊她对婚事的具体打算,大哥不在家,咱们得出面帮着张罗准备。”
“这还用你说?”华氏眉飞色舞,喜不自胜。
另一边,宣睦原路返回之前打架的地方,捡起斗篷披上,后继续往前院去。
等他走出宣宁侯府大门时,腿已经不瘸了,肋骨那里还隐隐作痛。
“少帅,您这是……”庄炎几个连忙围上来。
宣睦低头,从容拍掉胸前两个脚印,“哦,同虞二爷切磋了几招。”
庄炎:……
切磋?您躺地下不动给他踹的吧?
否则,他一条腿,怎么连续踹您两脚的?
但见宣睦自己一副没事人模样,他们也不好说什么,跟着上马回家。
宣睦心情很好,不仅因为揣在怀中的那封信,更因为从虞常河这里得知,早在虞瑾去宫门外接他之前,她已然做下决断,去寻虞常河将两人的事过了明路。
她是有在一点一点试图退让,允许自己不断踏入她领地更深处的。
在这段关系里,他并非一厢情愿!
与此同时,英国公府。
一家人回到府里,姜氏依旧抓着宣恒的手,哭哭啼啼的诉说慈母之心,顺理成章将宣恒带去了东苑。
“快去把空着的那个院子收拾出来,给恒哥儿住。”进门她就吩咐。
一院子丫鬟婆子,压根不晓得这是个什么状况。
宣恒他们很多人都认识,可——
这大晚上的,大夫人将他带进后宅内院,还要让他留宿,去住世子小时候住的那个院子?
这合适吗?
众人的表情,多少透出几分一言难尽的微妙。
“母亲,我今夜不能留宿府中,家里还有事呢。”宣恒没她这么没脑子,却也不明着驳她面子,含蓄提醒。
姜氏皱眉,突然想到宣恒娶了个小户人家出身的妻子,甚至孩子都有了,心中不禁一阵嫌恶。
已然开始打算,后续得叫他休妻再娶。
堂堂英国公府的世子爷,怎么也得娶个拿得出手的名门贵女做正妻。
说话间,她目光不经意瞥见外面。
宣屏回来的路上就一直沉默,这会儿跟着他们回了东苑,却没进她这院子。
此时,她站在院外,目光冰冷。
凝视母子两人片刻,转身走了。
姜氏暂时顾不上她,还是拉着宣恒的手,好一番嘘寒问暖,直至临近三更天,宣恒才哄着她告辞离去。
姜氏依依不舍,亲自送他出院子,又走了好一段路方才折返。
回来,直奔梨雪堂。
彼时,宣屏也不曾入睡,坐在妆镜前,木然看着镜中疤痕狰狞的脸。
姜氏推门进来,她只斜睨一眼,连头都没回。
姜氏却颇为自得,兀自走到她旁边坐下,语出惊人:“我知道你向来孺慕你大哥,舍不得他。现在他不是咱家人了,也不是坏事……回头我做主去找他说,叫他娶了你,咱们照样还是一家人!”
? ?二更。
?
阿瑾:他只是想要一个家,他有什么错?
?
世子:就是就是!
?
虞常山:所以……我的意见还重要吗?
?
世子:不重要啊,外面的家也是家,反正我是能拿底薪的人,职场大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