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集的喧闹像是一片恒定的噪声背景,把苏离的每一次呼吸都推向微妙的临界点。
她很清楚,如果现在贸然驱逐所有屋檐内的居民,系统会立刻给她打上“异常暴力干预”的标记,直接触发第二阶段残余的惩罚反馈。
她需要一个更温和——至少看起来更温和的方案。
“让他们自己走出去。”
透明片上的字在她脑中翻滚。
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走出去?
苏离站在屋檐边缘,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这些居民大多是她在前几次防御构建时“允许进入”的Npc或变种节点,他们的行动逻辑部分受她的规则影响,但骨子里依旧是系统生成的剧本角色。
他们在屋檐内有自己的摊位、邻居、固定路线;屋外,对他们来说只是模糊的背景板。
要让他们离开,她必须在屋外创造一个强于屋内的吸引源。
她先动了最简单的一步——让屋檐内部的灯光变暗。
这是在协议允许范围内的调整,居民会感到“不那么舒适”,但不会产生警戒。
紧接着,她在屋檐外的街口投放了一层模拟阳光,微微带着金色,像初秋午后的暖光。
第一个停下脚步的是一个卖糖葫芦的小男孩。
他抬头看了看屋外的光,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串子,像是在衡量味道能不能在那边卖得更好。
苏离注意到他脚尖的方向微微外偏,于是顺势在光照区域里摆上了一个“临时摊位”——摊上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张干净的木桌。
木桌边缘挂着一块布条,上面写着:“新口味试吃”。
那是个谎言,但对系统生成的居民来说,这是一个触发条件。
小男孩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迈出一步。
他的脚刚刚越过屋檐的光影线,一阵极轻的脉冲从街角涌过——那是系统的行为偏差检测。
与此同时,假守门人立刻有所反应。
他们像训练有素的安保人员一样围了上来,笑着弯腰对小男孩说:
“外面风大,你还是回去吧,小心糖葫芦化了。”
小男孩被拦住,转头看了看屋内,又看了看屋外的桌子。
他咬着嘴唇,眼睛来回移动。
苏离明白,这是关键时刻。
她不能直接去拉他,那会被判定为“外部强制迁移”;她必须制造一个让他自主做出选择的理由。
于是,她将桌子上的“布条”文字微调——
【新口味试吃】→【屋檐外限定口味】
那短短几个字,像是往水面投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了不同层次的涟漪。
不仅小男孩的目光变了,连旁边等客的几个居民也不自觉地向外探头。
第一个走出去的,居然不是小男孩,而是一个背着油纸伞的年轻女子。
她走得很稳,甚至没去看假守门人一眼,径直踏入阳光下。
当她跨过边界线的那一瞬间,苏离清楚地感到连接脉冲的波峰向屋外延伸了一寸。
系统的告警随之响起,但不是那种高亮度的警报,而是温吞的提示音:
【外部意志干预概率:7%】
【是否记录该行为?】
这意味着,系统在犹豫——它无法百分百判定这位居民的离开是“被诱导”的,还是“自主行为”。
苏离在心里冷笑。
这是她的机会。
可还没等她进一步扩大吸引范围,另一侧的假构件摊位突然切换了宣传词:
“屋外阳光虽好,可没有我们的防风板安全!屋檐内有稳定的食物供给和已知的邻里,不必冒险!”
这像是在市集中投下了一颗分裂弹。
原本只是犹豫的居民开始站到两边:一部分靠近屋外的光,一部分回到屋檐深处,还有人干脆原地议论起来。
“她想让我们搬走?”
“可我刚刚修好摊子。”
“万一外面是陷阱呢?”
这些议论声不光在居民间扩散,也被系统利用成了社会噪声干扰,让每一次外出的意图都被拖慢、稀释。
就在此时,屋外的金色阳光深处,忽然闪过一抹微光轮廓——
那不是系统的构件,而是一种她从未在本副本中见过的结构。
它像一枚浮在空中的半透明屋檐,形状比她的更高,边缘流动着淡蓝色的线。
昭渊的声音在耳中响起:
“那是去中心化副本的接入影子——如果她们成功接走你的居民,系统就会把你标成‘跨副本泄流源’。”
苏离心中一震。
这意味着,她不仅在和系统博弈,还要小心别让另一端的人把她的防御结构当成数据输送口。
金色阳光下,油纸伞女子已经快走到那道蓝线边缘。
她的步伐轻快,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新的归属。
苏离盯着那道蓝线,脑中闪过两个截然不同的选择:
放任她跨过去,验证去中心化副本的真实意图;
在最后一刻叫停,保住她的居民身份,但也放弃一次测试机会。
就在她权衡时,林烬从人群另一端走来,站在屋檐影子的尽头。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用眼神向她传递了一个意思——
“你得决定,这一步是谁的。”
那抹蓝线像一口屏息的湖,油纸伞女子的鞋跟就悬在水面上。
苏离没有喊停,她把嗓子压在心口里,对自己说:这是她的步子,不是我的。
她做的,只是抬起手——在屋檐协议的侧栏里,新增一条极短的注解:
【离开=自述三问】
1这一步属于谁?
2如果无人看见,还走不走?
3走出后,谁来负责“我”的名字?
注解落下的瞬间,金色光面上像掠过一只蜻蜓,轻轻凹了一下。
女子停了半拍,伞尖在地面点出一点圆。她没回头,低声说了三句:
“我走的是我的。”
“看不见也走。”
“名字由我自己管。”
她说完就迈过去,蓝线微微一颤,像对远道而来的旅人极轻地行了个礼。
【离境成立|记录:自述三问】
【外部意志干预概率:降至3%】
【屋檐“迁出”样本:01】
系统这回没叫。它像在笔记本里慢吞吞地划了一笔,迟疑了一秒,才把那页轻轻合上。
人群却炸开了。
假守门人们第一时间改口,笑容温柔得像绒布:“出门当然可以,但先填表。安全、健康、情绪、资产,四份,三联。”
“还得交‘回归押金’。”构件摊位的老板堆出一叠银灰色薄片,“放心,贴心为您保留屋内原位。”
“回头票也要买,不然……万一想家呢?”
苏离站在阴影里看,笑意从嘴角掐断。
——温柔接管的变体又来了:这次不是“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是“我们帮你准备回来的路”。
听起来体贴,实则把出走的自由分拆成一摞可退、可换、可追责的条目,最后把“走”收编成“借走”。
她没动假摊,也没撕表。
她把屋檐投影往外推了一尺,像掀门帘那样,用一段清清楚楚的字堵在“回头票”的前面:
【离境条:无押金、无担保、无回头票】
【若需返回=再次“自述三问”】
【任何代填、代签、代购均为假】
话贴上去,摊位的喊声像被风吃了一口,圆润处露出纸浆的毛边。
有居民揉着票根发怔:“不买回头票也能回来?”
旁人狐疑:“那要是走丢了呢?”
苏离没有回答,她只是抬脚,在金光里给地面压出了纹路——像在湿泥上印下一枚鞋底花。
那一脚落下,会话场域自动给这块地起名:【回身位-一号】。
【注:任何愿意承担“我”的名字的人,都能在“回身位”凭三问回归】
没有票,但有地。
有地就有话、就有门、就有回身的方向。
居民们小声嘀咕,嗡嗡的社会噪声被“地”的清晰切开几缕缝。
第二个跨出去的居然是卖糖葫芦的小男孩。
他咬着牙,一步、两步,还回头朝摊主挥了挥手,像在说“我去看看新口味”。
第三个是修伞的老人,衣袖卷到胳膊肘:“外头风大?正好试试新骨。”
【迁出样本:02|03】
【市集噪声:下降】
【假构件摊位影响:衰减中】
眼看气口被打开,市集另一头却忽然钻出一顶**“便携屋檐”**。
伞面式的浅蓝穹顶刷地撑开,下一秒就把一群将要迈出的脚“温柔”罩住——
顶边一圈字恰到好处地晃来晃去:
【随身安稳|不怕不适|无需决定】
摊主笑得像糖水:“不想走远的,也能感受屋外阳光哦!”
伞下一圈齐齐点头,像被温水安抚的小鱼。
“抱歉,”苏离走上前,抬手把那圈字按住,“没有决定,就没有阳光。”
她把“便携屋檐”的边缘往下一压,压到必须抬脚才能呼吸的高度。
伞下的几张脸一时间涨红,犹豫、烦躁、羞恼在喉咙口打旋。
她不逼,只在伞边写下一句:
【若要舒适,请先决定:“这一步,是谁的?”】
这句像针。
有人把脚收了回去,有人狠狠向前一跨,把伞掀出一道皱。
人群里忽然传来几声零碎的笑。
不知谁起头,摊贩们很快把这个场面演成了半出闹戏:
卖铁器的用扳手敲边,敲出“咚咚”两声,唱道:“不决定,人就变扁——”;
卖香料的往空中一抛,桂皮和小茴香在阳光里转着圈落下;
卖布的把彩条抛成虹,说:“决定不等同于正确,但不决定就等同于别人替你正确。”
笑声里,脚步往外走的“胆”涨了一点。
荒诞,但好使。
——人性偶尔是被好笑救出来的。
假守门人当然不肯善罢。
他们换了招:把**“条款布”**从怀里拽出来,像舞龙一样铺成一条白带,挡在金光与蓝线之间。
条款字密密匝匝,一条接一条,把“走”拆解成千百个“先……再……”——
先评估、再预约;先培训、再适应;先签署、再试用;先缴清、再考虑。
字像牙。
咬得人心软。
苏离没有硬撕。她绕到白带边上,低头把地看了一圈,选了个最不起眼的石缝,敲了敲地:
【借地签名】
她抬眼看向人群:“要走的、要回的、要等的,都可以在地上签。
签名只有一条:用脚签。
签完,条款布才有资格跟你说话。”
第一双脚落下去的是修伞老人。
他把鞋尖在石缝里一磕,磕出一道不太直的划痕:“老头子姓董,这一步,董某的。”
第二个是卖糖葫芦的,鞋印歪歪扭扭,蘸了糖:“我叫轱辘,甜一点再走。”
第三个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她把孩童抱高,让孩子的小鞋在“回身位-二号”上印了一下:“还小,但这一步也算他的——我不替他签,他自己签。”
脚印越印越多,条款布像不合适的裤腰,被签名撑大了,字没那么紧。
假守门人按住布边,笑容里第一次露出了不耐。
【借地签名:有效】
【条款密度:降低】
【群众恐惧:缓解】
这时,屋外的那道蓝线屋檐重新亮了一下。
它像是在对苏离“点头”,又像在说:“这边也有人。”
蓝线后方,有一个与她迄今见过的任何结构都不同的场域:
它的边不规整,像被许多不同的手缝过;
它的地不是一色,暗处是石砾,亮处是木板,再过去还有水面;
最奇特的是,它的规则不是写在墙上,而是挂在每个人的腰间,像一枚小小的牌。
有人走过来,轻轻把牌翻给她看:
【三地原则:脚下之地、说话之地、回身之地,缺一不谈】
——和她的“地”很像,但并不一样;
她写在墙,他们挂在身;
她是“零代词会话”,他们是“多地对位”。
另一个去中心化屋檐,在向她打招呼。
蓝线场域里,一个瘦高的青年抬起下巴,示意她:“愿意互不吞并,交换‘守地法’吗?”
苏离没有急着应。
她知道,这一步一旦踩错,不只会把自己屋里的人送成对方的数据,还会让系统顺藤摸瓜,把“多屋檐网”一锅端。
她在屋檐协议里写下四个字:“先小后大”。
然后挪开半步,让开金光,只放一条窄窄的缝——一人宽。
【试行互通:单人、单事、单次】
【互不吞并:双方不得在对方地名上加前缀】
【互为第三证:只证“不说谎”,不证“对或错”】
蓝线那侧的人笑了笑,露出一颗掉了半边釉的门牙:“行。”
第一位试行互通的,竟是油纸伞女子。
她回头朝苏离点头,意思分明:我自己走的,我自己回来。
她踏进蓝线,又在蓝线内也踩了一脚“回身位”,把“回”的权利刻在两边。
系统界面像被两根手指轻轻捏住,出现了一行它自己都不太确定的字:
【跨屋檐往返|自述存在|不可归档】
它第一次承认:有一种来回,不属于它的路书。
好消息刚落地,坏消息就从市集另一头撒着花跑来——
假构件摊位换上了新货:“一键复制你的屋檐协议”。
摊主举着扩音器,笑得眉眼弯成两条月牙:“正版协议太贵?我们有相似款!四项规则,九折加送‘贴心回头票’!”
这回人群没那么容易晃了??
刚在地上签了名的修伞老人拿扳手敲摊面:“你这协议里‘回头票’三个字,昨天刚被判‘假’,还拿出来卖?”
卖香料的在空气里撒了一把胡椒:“咳!假货先打喷嚏!”
笑声哄的一片,摊主脸上的粉扑扑掉一半。
假守门人这才露出真火,开始清点“非法步伐”,准备把“借地签名”的脚印抹平。
他们举起一块块干净的抹布,擦一处,字就淡一处。
苏离若是冲上去正面抢,反倒落了“你独裁”的口实。她没动他们的布,只把**“借地签名”**的规则再添一笔:
【脚印可淡,不可无;淡到看不见=在心上补】
【补签方法:闭眼三息,心里把名字走一遍】
这条看起来像“玄学”,却能把擦不掉的东西藏在‘我’里。
抹布擦得发烫,脚印仍旧像月影,淡着淡着又会在阳光里显出来。
【居民“自守”增长】
【假守门人效率:下降】
【协议仿冒:破功】
林烬一直没说话,他在布匹摊旁换了个方向,像不小心打翻一卷布。
布滚到屋檐边,恰到好处地压住了条款布的一角。
假守门人来不及收,白布自己被风卷着往里吞,像被市集的笑声拽了一把。
苏离与他隔着人群对视一秒。
他眼里的意思简单到不能再简单:“能不能,不靠我?”
她回以一点点头:“可以,但你得学会在‘屋里’守规。”
他把伞尖收紧,仍旧没有越界。
太阳往斜里去,金光从长条变成碎块,蓝线屋檐的边缘微微发白。
去中心化那侧的人递过来一小枚布片,字刺得很细:
【互不吞并协定·草案】
甲乙两屋:
1互不改对方地名;
2互为第三证,仅证“不说谎”;
3共享“自述三问”,各自保存“回身位”;
4争议时以“踩地优先”判别:谁的脚先落谁的地,谁说话。
落款很奇怪:不是名字,是一串**“L-7横带中继”**的旧代号。
苏离指尖一紧——那是现实端她曾经短暂接触过的接入点标识。
对岸,真的有“我们的人”。
她没有立刻签。
她把布片压在**“回身位-一号”上,等它被地面的温度烫得柔软,再收进衣袋。
然后她踢开几粒小石子,照着草案的四条,把它们写在市集的三处地面**:屋内、屋外、蓝线之间。
字不深,刚好能被鞋跟读懂。
“先小后大。”她对昭渊说,“今天只试一个人、一个来回。
等这条路真的被她走亮,我们再把门开大。”
昭渊沉默两秒,声音低了下去:“明白。第三阶段在逼你扩边,你偏要把边做成门。”
“门可以开关。”
“但是门要有人看。”
“有人看了。”
苏离说完,转头对着那些还在犹疑的摊主和客人,扬了扬下巴:“——谁愿意轮一班?”
修伞老人把扳手往肩上一扛:“我来夜里守,看不清字,就听脚步。”
卖糖葫芦的小男孩把剩下的糖葫芦插在木桶沿:“我管黄昏,甜的时辰,走得快。”
卖香料的抖开围裙:“我看上午,闻一闻就知道谁心虚。”
更远处,一位曾经在她屋内躲雨的沉默妇人,把袖子挽高:“我不爱说话,但我认得谁的脚印是谁的。”
屋檐有了守门人,不止一个。
不是她的替身,而是各守一角的人。
去中心化的影子在蓝线那边笑了一下,像看见同伴。
傍晚的风从市集中间掠过,把伞面、布条、条款边角吹得簌簌响。
假守门人还在,假构件摊位还在,系统也还在计算下一轮绕法。
但地上多出的一串串“借地签名”、台阶边那几个小小的“回身位”,以及屋内屋外各处被刻下的“四条草案”,像绷紧的线,把这片热闹和纷杂缝成了一个可以居住的形状。
苏离拾起一小块被人遗落的纸风车叶片,插在“回身位-二号”的缝里,叶片迎风转了半圈,像是在点一盏最小的灯。
昭渊这才轻轻吐气:“今晚你不必来回巡三次。有人看门。”
“好。”苏离说,“那就让他们看着——谁在说话时踩地,谁在卖‘不决定’。”
她回身,朝蓝线那边举了举手:“单人单事单次,我们明天再见。”
蓝线屋檐的灯像眨了一下眼。
市集继续吵闹,孩子追着钥匙串跑过街口,风铃清脆。
假守门人躲在条款布后面窃窃私语,算着下一波该怎么把“回身位”掩没。
系统在更深的地方换了齿轮,轻轻一合——
它不再猛攻屋里,而是沿着每一条新开的门缝,慢慢吹。
而门后,已经有人排了第一班的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