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净尘睨了他一眼,嗤笑道:“小子,这里人多耳杂,有些话,说不得。你若担心,尽管在外面守着。老夫若真想对这小丫头不利,”顿了顿,语气带着绝对的自信,“就凭你现在这身上未痊愈的伤,加上你外面所有手下一起上,也拦不住我。”
这话说得狂妄至极,却也是事实。
凌昭弘脸色沉郁,他自然清楚自己此刻绝非此人对手,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一掌已说明一切。
他带来的亲卫虽是个中好手,但合起来恐怕也难在这狭小空间内拦住这等绝顶高手。
副将焦急地低唤了一声:“王爷!三思!”
凌昭弘抬手止住副将的话头,脑中飞速权衡。
硬拦绝无胜算,反而可能激怒对方。他深深看了一眼穆明姝,见她眼中虽有一丝惧意,但更多的却是探寻母亲下落的决绝。
终是做出了决断。
“好。”凌昭弘声音沉冷,目光却毫不退让地对上穆净尘,“本王可以不在场。但本王的人,会立刻守住这雅间所有出入口,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过。同时,我会令人彻底搜查饭庄内外,清除可能隐匿的刺客同党,确保楼外众人安全。”
他这是在告诉穆净尘,别想耍任何花样,也别想趁机对其他人不利。
说完,不等穆净尘回应,便迅速对副将下达一连串指令。亲卫们立刻无声而动,迅速占据各处要害位置,气氛顿时变得更加肃杀。
安排妥当,凌昭弘才重新看向穆明姝,低声道:“万事小心,若有不对,立刻呼救。”他目光中的担忧显而易见。
穆明姝心中微暖,点了点头:“多谢王爷。”
她又看向穆净尘。
穆净尘对凌昭弘的安排不置可否,仿佛浑不在意,只是率先转身,朝那小包间走去。
穆明姝不再犹豫,攥紧了微微出汗的手心,迈步跟了上去。
凌昭弘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尾随其后进了包间。
那小包间的门,几乎是随着穆净尘的衣摆甩过便“砰”地一声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打开过。
一声极轻微的机括滑动的“咔哒”声响起,显是已被他用内劲震死了门栓。
外间的嘈杂与光线瞬间被隔绝,只剩下屋内一盏昏黄的油灯,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穆净尘转过身,那双锐眼在昏暗中更显迫人,他竟未先提身份或穆甜之事,目光如铁钳般猛地攫住了穆明姝方才情急之下仍被凌昭弘握着的那只手腕上。
“哼!”他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带着愠怒,“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方才在外面,老夫就想说了!这小子,”他粗鲁地朝凌昭弘一扬下巴,“跟你什么关系?值得你这般……嗯?上次,也是你为了他摔碗砸盘,闹得沸沸扬扬!穆家的丫头,什么时候跟皇家的人搅和得如此不清不楚了?”
这劈头盖脸的质问,显得格外尖锐。
穆明姝像被火燎了一般,猛地用力甩脱了凌昭弘的手。
她脸颊涨得通红,不是羞怯,是急怒交加,声音陡然拔高,激烈地反驳:“你胡说什么!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从来都是他一厢情愿纠缠不清!那些事情非我所愿!”
被直接点名的凌昭弘,此刻却异常坦然。
他并未因穆明姝的激烈否认而恼怒,反而上前半步,目光平静却坚定地迎向穆净尘的逼视:“前辈所言不差。上次确是本王所为。此次,亦是本王情急之下拉住明姝。”
“我对明姝,确是一片倾心,盼能……”
“你盼什么盼!”
穆明姝又急又气,耳根子都红透了,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她狠狠瞪向凌昭弘,“广陵王殿下!请你慎言!你我之间何曾有过什么约定?不过是你几次三番自作主张,替我解围,我感念于心,但仅此而已!你岂可、岂可在此胡言乱语!”
她气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这男人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在这个来历不明的人面前说这些令人误会的话!
凌昭弘被她当面呛声,却也不恼,只是看着她,目光深沉,带着一种固执。
穆明姝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将几乎要脱缰的情绪拉回正轨。
她转向穆净尘,语气重新变得急切而坚定:“前辈!这些无关紧要之事可否容后再议?您答应过我,单独谈话,便告知您的真实身份和我母亲的下落,还请您兑现承诺!”
紧紧盯着他,生怕他再顾左右而言他。
穆净尘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扫了几个来回,将穆明姝的激烈撇清和凌昭弘的坦然承认尽收眼底,脸上的怒容稍缓。
他摸了摸虬结的胡须,忽地又将矛头指向了凌昭弘,粗声粗气地道:“小子,听见没?丫头说了,跟你没关系。老夫当初说的单独谈话,可不包括你。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凌昭弘身形未动,如同一棵扎根地面的青松。
“前辈见谅。您身份未明,行事莫测,方才更有挟持之举。明姝乃杨大人之女,亦是本王重要之人,本王绝不能留她一人处于未知险境之中。”
“重要之人?”穆净尘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出声,斜眼看着凌昭弘,“啧,王爷,你这脸皮倒是比京城城墙还厚三分。没听见人家丫头刚才怎么撇清的吗?热脸贴冷屁股,有意思?”
若是寻常人,被如此奚落,早已面红耳赤。
凌昭弘却只是目光微闪,非但不恼,反而像是从这连番的针对和质疑中捕捉到了什么。他忽然不再看穆明姝,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穆净尘身上,缓缓开口:
“前辈,从方才至今,您对我与明姝之间关系的关注,似乎远超出了对一个偶然救下的陌生姑娘应有的程度。您愤怒于拉扯,追问旧事,此刻又急于驱赶我离开……”
他微微停顿,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对方层层伪装:“您如此刨根问底,甚至动怒,当真只是因为看不惯男女拉扯这等小事?还是说……您其实,是在以长辈的身份,关心明姝?因关心则乱,故而见不得她与可能带来麻烦的皇室子弟有所牵扯?”
此话一出,小包间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穆明姝猛地抬起头,愕然地看向凌昭弘,又下意识地转向穆净尘。
穆净尘脸上的嘲弄和怒气瞬间凝固了。
他像是被一箭突然射中了靶心,魁梧的身躯僵了一下,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慌乱,旋即被掩盖下去。
并没有立刻否认。
小包间内,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冰。
凌昭弘那石破天惊的猜测,如同投入静潭的巨石,激起千层浪,却又在穆明姝茫然的目光中沉寂下去。
凌昭弘目光如炬,是问出了一个更致命的问题:“前辈,恕本王冒昧再问一句,现如今的竹莲帮帮主,名帖之上,印信之下,行走江湖令人称一声‘帮主’的,可还是穆净尘老前辈?”
他不待对方回答,语速加快,显然早已深思熟虑:“江湖皆知,三年前,穆老帮主猝然离世,帮主之位传于其子侄辈。但据本王所知,穆甜夫人,”
刻意加重了这个名字,目光紧紧锁住对方每一丝细微反应,“身为穆老帮主亲女,自幼习武,天赋极高,一身武功尽得真传,论实力、论威望,她才是最有资格接任帮主之人!”
穆明姝的心猛地一跳,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一个模糊却惊人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窜入脑海,让她浑身发冷又发热。
凌昭弘继续抽丝剥茧:“然而,穆甜夫人失踪十六年,其夫杨庆霄,身为皇商,陛下心腹,能动用之人力物力远超常人想象,却至今寻不到妻女半点确切踪迹。这绝非寻常!除非,有一个势力足够庞大脉络足够深远,且心甘情愿倾尽全力为其遮掩行踪的江湖组织在暗中运作。”
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纵观江南,乃至整个江湖,能有此能量且与穆甜夫人渊源如此之深的,除了竹莲帮,本王想不出第二个!”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一直背对着他们的“络腮胡侠士”,郑重地行了一礼,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恭敬:“故而,本王大胆推测,前辈您,并非穆净尘老帮主。您,就是那位执掌着竹莲帮的现任帮主——穆甜夫人。晚辈凌昭弘,见过穆帮主。”
话音落下,死一般的寂静。
那“络腮胡侠士”的肩膀颤抖了一下。良久,一声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的叹息响起。
“好……好一个广陵王。”声音变了,不再是那刻意压低的粗犷男声,而是清亮了些许,虽仍带着沙哑,却依稀能辨出属于女子的音色。
“洞察入微,心思缜密,不愧是在边关真刀真枪杀出来的王爷,有真本事。”
她缓缓转过身。
在穆明姝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抬手,摸索到耳后颈侧,轻轻一揭。
那张覆着浓密虬髯的人皮面具应手而落,露出一张与穆明姝有着五六分相似却更显成熟的面庞。虽
然眉宇间刻着常年操劳的痕迹,肤色也因药物或风吹日晒略显深暗,但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那挺秀的鼻梁,那紧抿的唇线,无一不在诉说着这是一个曾容色出众且意志极为坚韧的女子。
她随手扯下束发的头巾,如云青丝瀑布般泻下,虽简单挽着,却再无半分男子气象。
“为了行事方便,我不得不如此。”她开口,声音已彻底恢复了女声,带着一丝歉然,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
她的目光,越过凌昭弘,最终,深深地又充满了无尽愧疚地,落在了已经完全呆滞的穆明姝脸上。
那目光复杂得令人心碎,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十六年缺席的痛楚,有近乡情怯的惶恐,更有深不见底的自责。
“姝儿……”她声音颤抖得厉害,几乎是泣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我是娘亲……是那个糊涂无能,连自己亲生女儿都护不住的蠢娘亲……”
泪水瞬间冲破了伪装后的坚强,汹涌而出,划过她不再年轻却依然美丽的脸庞。
“对不起……姝儿……是娘对不起你……”她哽咽着,一步步走向穆明姝,想伸手触碰,又怕被拒绝般缩回,只是反复地道着歉,语无伦次。
“让你流落在外十六年……让你被那恶毒胚子欺辱……娘却什么都不知道……娘甚至差点信了那丫头……娘蠢钝如猪,不配做你娘……你愿意原谅娘吗?”
最后那句问话,轻得如同羽毛,却承载着千斤重担,充满了忐忑。
穆明姝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眼前这张脸,与与父亲书房那幅珍藏画像上的女子,一点点重合。
是娘亲,真的是她!
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般袭来的酸楚与激动。
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不……不是的!”穆明姝猛地摇头,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她几乎是扑上前,一把抓住穆甜那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握住,“不是原谅!娘!您没有错,您不需要求我原谅!”
她感受着掌心那硌人的触感,心中更是刀割般疼痛。
这双手,这十六年,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霜磨难,吃了多少苦!
“错的不是您,是那起子黑心烂肺的恶人!是命运弄人!”她哭着,却又努力想笑,想安慰眼前这位痛苦自责的母亲,“您在那样艰难的情况下生下我,能活下来已是万幸!您这么多年,一定过得比女儿苦千倍万倍!女儿从未怪过您,从未!女儿只是日日都想您,盼着能见到您……”
她抬起泪眼,望着穆甜,眼神清澈而真诚:“娘,请您不要再自责了。女儿理解,女儿都明白。能见到您,女儿心里只有欢喜!”
这一声声“娘”,这一句句毫无芥蒂的话,如同最温暖的光,瞬间照彻了穆甜心中积压了十六年的阴霾。
她再也忍不住,激动得浑身发颤,猛地张开双臂,将失而复得的女儿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将这十六年的缺失尽数弥补回来。
“我的儿!我的姝儿!”她泣不成声,泪水滴落在穆明姝的发间,“娘的好女儿……”
穆明姝也反手紧紧抱住母亲,将脸埋在那带着风尘气息却无比真实温暖的怀抱里,十六年来漂浮不定的心,第一次找到归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与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