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完岸芷,穆明姝的目光立刻扫向房内:“澜曦呢?徐小姐在何处?还有紫嫣?”
房里仅剩的一个小丫鬟连忙躬身回话:“回小姐话,约摸半个时辰前,户部卫尚书府上的雯琴小姐遣了人来请。徐小姐便带着紫嫣姐姐,去隔壁‘香雪阁’吃酒说话了。”
“卫雯琴?”穆明姝的眉头蹙了一下。
卫家,又是卫家!
不过徐澜曦是受邀去叙话,想来不会有事。
她压下心底那点莫名的焦躁,只盘算着如何尽快脱身,省得在这腌臜地方待久了再撞上不想见的人。
正想着,屏风后那张供人小憩的软榻上传来一声压抑的嘤咛。
紧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小……小姐?”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从屏风后冲了出来,正是先前被广陵王弄晕过去的汀兰。
她脸色还有些苍白,头上发髻都松散了些许,眼神里满是刚醒来的迷茫,看清眼前是自家小姐,顿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带了哭腔,全是悔恨:“小姐!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没能护住小姐周全,竟被人弄晕了过去!请小姐重重责罚!”
她拼命磕头,额头碰在地上的声音沉闷而急促。
穆明姝几步上前,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纵然自己还带着火气,但看到汀兰这副惊魂未定又自责的样子,那火气也化作了心疼。
“起来!”她声音放软了些,“这事不怨你,对方手段阴险,别说你,就是再多几个人在,也未必防得住。”
顿了顿,想起雅间里最终挥出的那一击,眼底掠过一丝解气,“你晕过去也好,倒免了牵连。不必自责了,收拾一下,马上跟我走。”
汀兰看小姐虽然脸色难看,但全须全尾,也稍稍定了定神,知道此刻不是哭求的时候,忙用袖子擦了眼泪,飞快地整理了一下自己。
“汀兰,”穆明姝吩咐道,“你现在就带两个最麻利的侍卫,去隔壁‘香雪阁’找澜曦和紫嫣。不必细说缘由,就说我突然身子极其不适,头痛恶心,需得立刻回府静养片刻。请她务必放下杯盏,即刻出来,与我同乘,在门外候着的马车内等我一起回府。”
汀兰心领神会,知道这是要不动声色地将徐小姐带出来,同时找个名正言顺离场又不会引人猜疑的借口:“是!小姐放心,奴婢这就去办!”
她不敢耽搁,立刻转身掀帘而出。
穆明姝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口那股寒意。环视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遗漏什么要紧物事,唤上另一个丫鬟半夏:“带上余下的侍卫,我们下楼!”
半夏立刻应声,护在小姐身侧。
几名候在外间的侍卫也无声地跟了上来。一行人快步走出雅间,穿过二楼的回廊。
回廊里间或有谈笑声传来,杯盏碰撞声清脆。
穆明姝目不斜视,走得极快,裙裾带风,只想赶快离开这个令人厌恶的樊笼。
身后是安静的侍卫,半夏紧跟在她身侧,小心翼翼地护着。
匆匆下了楼梯,直奔桃源饭庄气派敞亮的大门而去。
门外就是朱雀大街的喧嚣市声,似乎连那带着一点车马味道的尘烟,此刻都显得格外清新。
可就在穆明姝一步踏出门槛,目光急切地扫向本该停着自家穆府马车的区域时,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空荡荡的!
那片宽敞的门边道上,停了几辆别府的华丽车厢,唯独不见穆府那熟悉的靛蓝车围子!
连带着安排好一切的岸芷,也不见人影!
怎么回事?岸芷办事向来稳妥迅速,从不耽搁片刻!
一丝极不好的预感倏地缠上穆明姝的心尖。
是岸芷临时被什么绊住了?还是……又出了什么意外?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瞬间,一个清脆带笑的声音,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探寻意味,突兀地在穆明姝身侧不远处响起:
“咦?这不是穆家姐姐么?脸色怎么这般难看?该不会是方才在楼上与我大哥单独叙话,累着了吧?”
穆明姝霍然转头。
只见浏阳郡主凌昭阳,正款款地从门边的石狮子阴影处绕了出来。
她今日着一身鹅黄衣裙,外罩淡粉薄纱半臂,笑容甜美,但那双灵动的眼里闪烁的,却是看好戏般的揣度。
身后跟着的丫鬟连珠,也是一副支棱着耳朵,眼神精明的模样。
她这话问得何其刁钻,故意往暧昧处引。
饶是穆明姝早有防备,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狂跳了两下,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愤直冲头顶,让她脸颊瞬间染上薄红。
这绯色,在有心人眼中,自然更添了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
凌昭阳看着她一闪而过的慌乱和那抹异常的羞红,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我大哥这人吧,有时候要求是特别了些……穆姐姐方才在里头,没被为难吧?我家大哥他,可还满意么?”
最后那句问得更是刻意压低了几分,充满暗示。
这话如同沸油,瞬间点燃了穆明姝胸口压着的邪火!
电光石火间,穆明姝猛地压下所有情绪波动。
她意识到一个关键:凌昭弘刚才并未,至少并未完全告知凌昭阳雅间里发生的实情!
否则,凌昭阳此刻不会这般语气来试探询问!
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念头闪过脑海。
穆明姝迎着凌昭阳那充满揣测的目光,微微抬起下颌:
“郡主多虑了。王爷他只是突然想起郡主您先前吩咐连珠传话,请我过去小叙。明姝未敢耽搁,即刻便去了。只是……未曾与王爷说上几句体己话,郡主您便回来了。”
凌昭阳脸上的得意笑容微微一僵。大哥突然把穆明姝叫去?她怎么不知道?
什么时候吩咐连珠传过话了?
她疑惑的目光下意识瞟向身后的连珠。
连珠也懵了一下,刚想开口小声提醒主子没这回事。
可穆明姝接下来的话,如同又一个惊雷,将她后面的话硬生生炸了回去。
“至于郡主方才问的要求,方才王爷与我对坐,不知怎地,许是瞧着茶具不够精致?突然兴起,便要求……嗯,想听一听那官窑细瓷摔碎时的声音是否清脆悦耳。”
她语气平铺直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我心中虽惊异,但王爷既有所命,不敢不从。这才依言失手碰了茶托,惊扰了王爷清听。此事确实是我失仪,想必王爷他……”穆明姝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已然尽兴了吧。”
一番话,将所有的责任,干净利落地推到了那个始作俑者广陵王的头上!
偏偏神情无辜,语气淡然,仿佛她只是个倒霉的工具人。
这番话一出,凌昭阳整个人都愣住了!
要求听摔碎瓷器的声音?大哥什么时候有了这么诡异又奢侈的癖好?
她脑子里嗡嗡直响,一时竟分辨不出穆明姝这话是真是假,脸上那看好戏的表情彻底凝固。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慵懒笑意的磁性嗓音,从众人身后飘了出来:
“哦?什么要求?本王倒是有些记不清了。穆家小姐不妨再说说?也好让本王听听清楚,回味一番?”
声音温和如春水,落入穆明姝耳中却比北地寒冰还要刺骨!
广陵王凌昭弘!
一身墨蓝锦袍的凌昭弘,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下了楼,正悠然步出门槛,立于阶上几步开外。
阳光落在他玉冠之上,映得那张端方俊美的脸笑意温煦,仿佛真的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那深邃的眸光,正含着兴味,笔直地落在穆明姝骤然绷紧的脊背上。
穆明姝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陡然窜上头顶!
他听到了!听到了多少?
凌昭阳也被自家大哥这突然出现惊了一跳,方才被穆明姝那番话惊起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脸上瞬间堆起尴尬昵的笑容,试图遮掩过去:“哎呀大哥!我跟穆姐姐能说什么呀!不就是女孩子家闲磕牙几句趣闻么!你就别听了,省得又笑话我们闺中儿女见识浅!”
她一边说,一边连连给穆明姝使眼色,让她顺着台阶下来。
穆明姝几乎是立刻便意会了凌昭阳的意思。
此刻硬顶无疑是自寻死路。
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脸上重新拾起了那份镇定,顺着凌昭阳的话,声音恢复了一贯的疏离,甚至对着凌昭弘的方向微微一福:“王爷见笑了。方才确是与郡主在闲话家常而已。”
就在这时,侧门方向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汀兰扶着面色带着几分担忧的徐澜曦快步走出,后面跟着贴身丫鬟紫嫣和两名穆府侍卫。
徐澜曦一抬眼就看见了台阶下站着的穆明姝,以及台阶上那个含笑却气场强大的广陵王。她心中咯噔一下!
好友的脸色白得厉害,身形也透着一丝僵硬。再看现场这微妙的气氛……
她甚至没顾上理会旁边的凌昭阳郡主和广陵王,立刻快走几步下了台阶,来到穆明姝身边,十分自然地伸手挽住了她的胳膊,仿佛给她一个支撑点。
“明姝!”徐澜曦的声音带着焦急和关怀,恰好能让在场的几人都听清,“汀兰说你突然晕眩不适?脸色怎得如此难看?这春末夏初的天儿最容易染风邪了!可莫要大意!赶紧随我上车,咱们快些回府,我替你诊诊脉,再去医馆请位擅看此类急症的杏林圣手仔细瞧瞧要紧!”
她一边说着,一边暗中在穆明姝胳膊上用力带了一下。
穆明姝只觉得澜曦的手臂和支撑的力量如同雪中送炭。
那僵滞的气息终于缓了过来,顺势将半身重量倚靠过去,配合地显出一丝疲态:“嗯……许是起得猛了,有些头晕眼花,烦劳你了澜曦。”
两人眼神飞快地一碰,一切尽在不言中。
“广陵王殿下,郡主,”徐澜曦这才抬首,对着阶上的兄妹二人得体地行了一礼,礼节周全但语气带着急迫,“实在失礼。明姝突发急症,需得立刻回府延医诊治,我们便告退了。”
她微微颔首,不再给任何人开口挽留的机会,挽着穆明姝,在汀兰、半夏及侍卫的严密护卫下,快速朝自己徐府那辆刚被小厮赶来的马车走去。
凌昭阳看着她们匆匆离去的背影,想说什么又觉得时机已过,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悻悻地咽了回去。
她扭头看向自家大哥,却见他脸上那层笑意不知何时已淡了下去,负手立于阶上,薄唇紧抿,看不出喜怒。
“大哥……”凌昭阳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凌昭弘却恍若未闻。
穆府那辆“丢失”的马车最终并未出现。
穆明姝此刻也顾不得追究岸芷和自家马车去了何处,这桃花源的门口,这虎狼之地,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只要此刻能离开,便是与澜曦同乘也好!
紫嫣提着裙裾急匆匆地奔回桃源饭庄大门,刚跨进门槛,就迎头撞见穆明姝和徐澜曦一行正站在门廊下,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凝重。
“小姐!”
紫嫣脸上还带着从隔壁卫雯琴那儿出来时的轻松劲儿,压根儿没留意到自家小姐和穆家小姐异常紧绷的神情,小声道,“徐府的马车没见着,车夫老张靠在车辕上睡得不省人事!我晃了半天才晃醒,他迷迷瞪瞪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再一瞧那马……”
她脸上露出见了鬼似的表情,声音也发虚,“那马正噗噜噗噜地拉稀呢!拉得满地都是,站都站不稳当!”
紫嫣的话像一块冰,砸进了穆明姝和徐澜曦本就一片寒凉的心底。
正这时,卫哲浔一行人簇拥着凌家兄妹正好整以暇地踱到了门口。
卫哲浔一身月白锦袍,身姿挺拔,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关切,目光投向脸色依旧苍白的穆明姝:
“穆小姐,府上车驾既是不便,左右紫英林离此不远,徒步清游亦是一番雅趣。今日春光大好,又有诸位好友相伴,不如同行散心?于舒解郁结或许大有裨益。”
他言语诚恳,风度翩翩,眼神却总带着几分审视。
楚明钰也上前一步,温婉地接过了话头:“是啊明姝,人多也热闹些。你脸色瞧着不太好,走动走动,看看花木,透透气,总比闷在这楼里头要强。”
她的关心看上去真挚。
穆明姝强压心头翻滚的不祥预感,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勉强的笑容,对着卫哲浔和楚明钰再次深深一福:
“卫公子、楚小姐盛情,穆姝心领,万分感激。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