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着黑衣,面孔隐藏在斗笠阴影下的人影,无声无息地靠了过来,像从墙根地里长出来似的。
“卫家小姐刚当众想拉杨家小姐上楼,没拦住。”青衣伙计压低声音,语速很快,“杨家小姐搬出父亲在府待客有正事搪塞走了。她家丫鬟汀兰露面,说是杨家小姐在这儿定了包房,要和徐家小姐简单吃点就走。”
他顿了顿,补充道:“徐家小姐瞧着脸色极差。”
黑衣斗笠下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
那人影没说话,只掏出一个用旧布包着的钱袋,飞快地塞到青衣伙计手里。
伙计入手掂了掂分量,脸上掠过一丝喜色,赶紧揣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
动作之快,仿佛怕那钱袋长了腿自己跑了。
“小的继续盯着,杨小姐她们那间包房叫‘云杉阁’。一有动静立马回禀。”他压低嗓子道。
黑衣斗笠再次轻点了一下。
青衣伙计不再耽搁,猫着腰贴着墙根,又悄没声息地钻了出去。
混入前面大堂忙碌的伙计堆里,端起酒壶,满脸堆笑地去招呼新来的客人了。
那黑衣斗笠在原地静立了片刻,身影一闪,再次没入黑暗,如同鬼魅消失。
另一边,汀兰引着路,带着穆明姝、徐澜曦和紫嫣三人,快速上了二楼。
推开刻着“云杉阁”三个篆字的雕花木门,里面还算雅致。
一张圆桌,几把椅子,临着后院有扇小窗半开着,吹进来些微凉风。
徐澜曦几乎是虚脱地栽坐在一张椅子上,额头抵着桌面,肩膀微微耸动着,过了好几息,才发出一声哽咽:“明姝,我真的没用,又连累你了……”
穆明姝在她对面坐下,没立刻答话。
先朝汀兰递了个眼色。汀兰会意,立刻转身,对着跟着徐澜曦的丫鬟紫嫣使了个眼色。
两个丫鬟默契地交换了眼神,无声地退了出去,守在门口两侧。
脊背挺直,竖着耳朵留意着楼道里的动静。
雅间的门被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穆明姝这才伸出手,越过桌面,覆在徐澜曦放在桌上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说什么傻话。”穆明姝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连累?真要算起来,是我把你拖进了浑水。”
她拿起桌上的粗陶茶壶,给自己和徐澜曦各倒了一杯清茶。“喝茶,压压惊。”
徐澜曦没动那茶杯,猛地抬起头,眼圈红得厉害,眼睛里全是惊恐过后的自责:“是我傻!今天这局,这桃源饭庄,根本就不是偶遇!”
她压着嗓子,声音急促又尖锐,“是卫雯琴!是她早几天特意跑去我家,东拉西扯说了一堆,最后神神秘秘地跟我讲,说发现城里新开了家顶好的饭庄。招牌菜绝了,尤其说那顶层的雅座,一推窗就能望尽半城景致,清净又敞亮!”
穆明姝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没有打断她。
“这些倒也罢了!最要命的是——”徐澜曦的声音更低了,身体前倾,生怕外面有人听见,“她特意加重了语气提了一句:‘对了,那地方离听竹小筑可就只隔两条街,抬腿儿就到了!澜曦你最近不是总要去你师父那儿请教学画么?去师父那儿之前去那儿歇歇脚用个便饭,再方便不过了!’我当时……”
她懊悔地抬手捂了下眼睛,痛苦道,“我当时正被家里那些烂事烦得焦头烂额,也没多想,还觉得她挺体贴。可她卫雯琴,怎么知道我师父住在听竹小筑?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她对我学画的事儿这么上心了?”
穆明姝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她放下茶杯,看着好友。
“还有,”徐澜曦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怎么就能掐得那么准,知道我们姐妹俩今天会在这个时辰相约去我师父那里?除非,她买通了我家或者你家的下人!”
这个猜测让她不寒而栗。
“不是冲你,也不是冲我。”穆明姝的声音彻底沉了下来,“是冲着我爹,冲着我杨家那堆惹人眼的金山银海。”
“冲伯父的钱?”徐澜曦皱眉。
“更直白点说,是冲着我爹将来能把那些金山银海堆到谁的船上!”穆明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们家那位二公子,卫哲浔,卫雯琴的亲哥哥。呵!真当我是不谙世事,被人恭维几句就会傻乎乎心动的深闺小姐?”
徐澜曦倒抽一口凉气:“卫雯琴今天在楼下,跟我寒暄时,特意又提了一嘴她二哥,说他最近好像也挺喜欢研究字画。难道他们是……”
“没错!”穆明姝截断她的猜测,眼神锐利如刀,“其心可诛!卫家是三皇子嫡亲的母族,三皇子如今正是争那个位置争得最要紧的时候。打仗也好,养兵也好,笼络朝臣也好,哪一样不需要堆山填海的银子?光指着他卫家那点祖荫和俸禄?做梦!
他们这是算计着,想通过联姻,把我爹这棵皇商摇钱树,牢牢地绑死在三皇子那艘正需要大把烧银子的破船上!卫哲浔?不过是他们扔出来的一个诱饵!以为凭他那点装出来的风流倜傥和卫家的门楣,就能轻松吊上我这条大鱼!”
穆明姝越说声音越冷,那股发自肺腑的不屑几乎要溢出来:“手段拙劣,面目可憎!”
“那你,今天在楼下靖国公府那位……”徐澜曦想起之前穆明姝提过顾长安,心有余悸地问。
“顾菱嘉那个蠢丫头?大概只看到广陵王的皮相吧。她堂兄顾长安?”穆明姝嗤笑一声,眼中的厌恶更浓。
“不过是条比卫哲浔更会钻营更懂察言观色,也更没脸没皮的鬣狗罢了!他们家打的什么算盘?无非是觉得我若实在看不上卫家那条硬塞来的鱼,或许还对曾经有过婚约的顾长安有那么一点旧情可忆,想让他再出来搅搅浑水!旧情?呵……”
她发出一声轻笑,“想起来都觉得恶心!顾长安那种人,给卫哲浔提鞋都不配,还妄想?简直是白日梦魇!”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徐澜曦猛地坐直身体,眼中恐惧褪去,被怒火取代。
她家在朝中是清流言官,父亲身为御史中丞,向来秉承的就是不偏不倚,不党不争,最恨就是被人当棋子搅进这种夺嫡漩涡。
她用力抓住穆明姝的手:“明姝,你放心!我家还没倒,我爹骨头还硬着!从今往后,卫雯琴这种人,我徐澜曦见到她绕着走!
别说赏光吃饭,就是她说破天,我也绝不会再被她当枪使半回!我若再耳根子软听她撺掇一句,就让我出门跌掉门牙!”
看着好友那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穆明姝眼中的寒冰消融了些许,露出一丝暖意。
她反手握住徐澜曦的手,用力紧了紧:“说什么跌掉门牙,晦气!点菜,吃完走人!”
两个胃口全无的姑娘哪里还吃得下什么?只是不想再坐下去,也不想显得太过刻意。
于是由汀兰出去点菜,捡着桃源饭庄的招牌菜要了几道,什么松鼠鳜鱼、蟹粉狮子头,还要了一小笼蟹黄汤包,外加一碗清汤鸡火豆丝。
东西很快流水般送上来。
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可看在穆明姝和徐澜曦眼里,只觉得油腻腻红彤彤的一片。
穆明姝拿起筷子,象征性地夹了一箸几乎没放油的清汤豆丝。
米白的豆丝寡淡无味,只隐约泛着一丁点鸡汤的底味。
她咀嚼着,像是在完成一个任务。
徐澜曦也只是对着面前一小碗金黄的蟹粉狮子头发呆。过了好半晌,才拿起勺子,舀了一点顶上澄黄的蟹粉,沾了沾舌尖就放下了。
两人都沉默着。
外面的喧闹透过门缝挤进来,更衬得这小小的雅间里落针可闻。
穆明姝端起手边的茶杯。
方才汀兰进来时,已悄悄给换上了她俩自带的君山银针。温热的茶水入喉,终于压下了喉咙口那股挥之不去的烦躁。
“喝口茶吧。”她把另一杯新添的茶水推到徐澜曦面前,“压一压,吃饱了,才有力气回家。”
徐澜曦这才如梦初醒,端起茶杯,几乎是灌了一大口温热的茶汤下去。
那股清苦味道顺着喉咙滑下,似乎真的把堵在心口的浊气压下去了一些。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看那些菜肴,也学着穆明姝的样子,夹起一箸豆丝,勉强自己咽了下去。
两人都沉默地吃着桌上的豆丝、豆丝、还有豆丝。
那道清汤鸡火豆丝,被她们不知不觉消灭了大半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谁?”穆明姝扬声问道。
门被推开一条缝,露出岸芷略显紧张的脸:“小姐,是浏阳郡主身边的连珠姑娘来了,说郡主请您过去一趟。”
岸芷身后,果然站着浏阳郡主凌昭阳身边那个大丫鬟连珠。
此刻连珠脸上却堆着殷勤的笑容,只是她身后一左一右杵着的那两个广陵王府的侍卫,让这笑容显得格外突兀。
徐澜曦握着筷子的手一紧,脸色瞬间白了,不安地看向穆明姝:“明姝……”
穆明姝心头也掠过一丝疑虑,面上却不显。
放下筷子,安抚地拍了拍徐澜曦的手背:“别慌。浏阳郡主曾对我有过援手之恩,既然同在饭庄遇上了,于情于理,我都该过去问个安,道声谢的。”
她心思电转,浏阳郡主凌昭阳找她,莫非是因为上次她硬闯穆府想找她大哥凌昭弘,结果被挡了回去,心中不快?
若是如此,自己过去好好解释一番便是。
郡主性子虽骄纵,但并非完全不讲道理。而且,她既然在场,那位广陵王凌昭弘想必也不会过分。
思及此,穆明姝定了定神,对岸芷和半夏吩咐道:“你们俩留下,好好陪着徐姑娘用膳。我去去就回。”
她只点了汀兰:“汀兰,随我过去。”
汀兰立刻应声,紧紧跟在穆明姝身后。
主仆二人随着连珠和那两个侍卫,穿过略显嘈杂的走廊,来到饭庄深处一间更为华贵的包间外。
门口同样守着两个王府侍卫,气氛肃杀。
连珠在门前停下,脸上依旧挂着笑,对穆明姝道:“穆姑娘请,郡主在里面等您呢。”
说完,她侧身让开,却丝毫没有进去通报的意思,连同那两个高大的侍卫,都像门神一样守在门口,目光如炬地盯着汀兰。
“汀兰姑娘,”连珠看向试图跟进的汀兰,“郡主与穆姑娘说几句体己话,咱们做下人的,就在外间候着吧。”
汀兰脚步一顿,看向穆明姝,眼中满是担忧。
穆明姝微微蹙眉。
这架势……连郡主的贴身丫鬟连珠都留在外面?这不合常理。
一丝警惕悄然爬上心头。但转念一想,或许是郡主有什么私密话要说,不想下人在场?
她压下那点异样感,对汀兰点了点头:“无妨,你在外面等我。”
汀兰只得停下脚步,眼睁睁看着穆明姝独自一人,推开了那扇雕花木门。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声响。
包间内极为宽敞,分为外间饭厅和用一道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屏风隔开的内室。
外间饭厅布置雅致,一张大圆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碗筷齐全,却空无一人。
“郡主?”穆明姝试探着唤了一声。
无人应答。
穆明姝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不对!太不对了!
郡主若在此宴客或等她,为何不在外间?若在内室更衣或是休息,连珠为何不提前说明?
多年在复杂环境里培养出的直觉,疯狂拉响警报!
此地不宜久留!
她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转身,伸手就去拉刚刚合拢的门栓。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门环的刹那——
一股带着强大压迫感的男性气息骤然自身后袭来。
一只铁箍般的手臂猛地环过她的腰身,狠狠地将她向后拖拽,撞进一个坚硬的胸膛!
“啊——!”穆明姝惊叫出声,那熟悉的怀抱,她几乎在瞬间就认出了来人!
“凌昭弘!放手!”她厉声呵斥,声音因为愤怒和惊惧而微微发颤。
“阿姝……”广陵王凌昭弘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别动……让本王抱抱……本王很是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