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雯琴脸上的笑容霎时僵住，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错愕，随即被讥诮取代。
嘴角扯了扯，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带着质疑：“哦？穆小姐也订了包间？”
她刻意环视了一下饭庄门口拥挤的人群，又抬眼望了望二楼灯火通明的雅间窗户，才慢悠悠地转回视线，目光锐利地钉在穆明姝脸上。
“这倒是巧了。只是……妹妹我方才过来之前，特意托人打听过这桃源饭庄今日的订席情况。据我所知，这二楼临街的几间上等雅座，除了我们这一间，还有最东头那间是空着的，可那是广陵王府常年预留的，从不外订。其余的，可都早早有了主儿，订得满满当当，再没有空余了呀？”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穆明姝的神色，脸上那假惺惺的笑容里掺进了得意和轻蔑：“穆小姐，您说的包间莫不是在一楼？或是后院？那地方，可就……”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那嫌弃的眼神和语调，已经把“不入流”三个字刻在了脸上。
楚明钰在旁边听着，嘴角也忍不住勾起一丝幸灾乐祸的冷笑。
穆明姝啊穆明姝，装腔作势，这下踢到铁板了吧？看你如何收场！
徐澜曦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向穆明姝。
卫雯琴既然敢这么说，肯定是事先做足了功课！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就在这刹那——
“哗啦！”
一声清脆的琉璃珠帘碰撞声，打破了楼下的僵局。
声音来自二楼。
紧接着，那扇雕花的轩窗被一只白皙娇嫩的手，猛地从里面推开了！
一个穿着明艳石榴红宫装的少女探出半个身子，那张娇艳如同三月桃花的脸蛋上满是惊喜和兴奋，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滴溜溜地往楼下扫视，脆生生的嗓音带着雀跃，瞬间盖过了饭庄门口的嘈杂：
“咦？真的是你呀！楚……啊不对不对！瞧我这记性！”少女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随即又欢快地笑起来，冲着穆明姝用力挥手。
“穆明姝！果然是你！我就说声音听着像嘛！是我哥先听见的！他说肯定是你的声音，错不了！”
浏阳郡主凌昭阳！
她这突如其来的现身和呼喊，如同一道惊雷，炸得楼下所有人瞬间懵了！
尤其是她话里提到的“我哥”！
广陵王凌昭弘？
这个名字像是一根针，猝不及防地狠狠刺入穆明姝的耳朵，直直扎进她的大脑深处！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子里炸开了！
穆明姝整个人猛地一僵。
前一秒还在应对卫雯琴咄咄逼人的质疑，身体处于一种绷紧的防御状态。
而此刻，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嗖”地一下直冲天灵盖。
凌昭弘……他竟然在这里！就在那扇窗户后面！
穆明姝几乎是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当场失态地后退一步。
但那双眼眸深处，却清晰地映出了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
他怎么会在？他怎么会听到？他又想做什么？
这个名字，这个人，代表的麻烦，绝对远超楼下这群乌合之众的十倍百倍！
楚明钰的恨意，卫雯琴的刁难，顾长安的纠缠……这些加起来，在凌昭弘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那么不值一提！
穆明姝的脑子在短暂的空白之后，只剩下一个念头：
绝对不能上去！宁可面对楚明钰姐弟的明枪暗箭，宁可忍受顾长安那复杂的目光，宁可在大堂里被卫雯琴嘲笑跌份，也绝对不要踏进那个有凌昭弘在的包间半步！
“见过浏阳郡主！”卫雯琴反应最快，脸上那点得意瞬间消失无踪，换上了恭敬笑容，盈盈下拜。
她身后的郑诗莺、楚明钰、楚誉衡、顾长安等人，也连忙跟着行礼，姿态各异，但都带着对天家贵胄的敬畏。
楚明钰低垂的眼中，更是掠过一丝深深的忌惮。
凌昭阳此刻心情显然极好，她随意地挥了挥手，像赶走几只无关紧要的小虫子：“免了免了，都起来吧！”
目光压根就没在其他人身上停留，只笑吟吟地盯着楼下的穆明姝和徐澜曦，带着一种亲昵，“穆明姝，徐澜曦！你们两个傻站着干嘛？快上来呀！我这包间大得很，就我和我哥两个人，冷清死了！才不要你们跟别人挤呢，赶紧的！”
这话说得直白又霸道，完全没给其他人留半分余地。
尤其是那句“才不要你们跟别人挤”，简直就是当众打了卫雯琴和郑诗莺的脸，让她们刚刚还挂在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成了面具。
徐澜曦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砸得有点懵，下意识地看向穆明姝。
郡主邀请，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能拒绝吗？
卫雯琴的脸色已经有些发青了。
她费尽心机想压穆明姝一头，结果半路杀出个浏阳郡主，要把人拉走！
这口气憋在胸口，让她几乎喘不上来。
然而，让所有人再次意外的是穆明姝的反应。
在最初的震惊之后，穆明姝迅速压下了翻涌的情绪。
她抬起头，望向二楼窗边那张明媚张扬的脸，脸上竟然也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微微屈膝，再次行了一礼，姿态恭敬，语气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民女谢郡主厚爱。”
凌昭阳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扩大，就听见穆明姝的声音清晰地传了上来：
“只是，实在不敢叨扰王爷与郡主清净。方才已与卫小姐言明，民女与徐家妹妹确实也订好了包间，就在那边。”
穆明姝说着，抬手随意地指了一个方向，“席面都已安排妥当，若贸然弃之，实在不妥。还请郡主见谅。”
她宁可选择卫雯琴那边那个龙潭虎穴！
尽管同样令人作呕，但至少那里面的麻烦，是她可以预判的。
而楼上那个包间里坐着的凌昭弘，那是深不可测的漩涡，是让她本能感到极度危险的存在！
两害相权取其轻，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这话一出，楼下众人又是一片死寂。
卫雯琴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穆明姝，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她居然拒绝了浏阳郡主的邀请？
疯了吗？得罪浏阳郡主，可比得罪自己严重千百倍！
楚明钰更是瞪大了眼睛，随即眼底涌起狂喜。
穆明姝啊穆明姝，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得罪了郡主，我看你怎么死！
凌昭阳脸上的明媚笑容也僵住了，她显然没料到穆明姝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眉头皱了起来，小嘴也微微嘟起，带着被拂了面子的不快：“什么包间嘛！能有我这儿宽敞舒服？”
就在这时。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斜后方闪电般伸过来，精准地拽住了凌昭阳的后衣领子。
那股力道极大，不容分说，硬生生把只差一丁点就能飞扑出去的郡主像拎小鸡崽似的给拖了回来，甩手就塞到了自己身后。
凌昭阳踉跄着站稳，撞在雅间摆着的花梨木架子上，震得旁边一只青瓷花瓶嗡嗡直响。
她气得跺脚，柳眉倒竖，抬眼就想骂：“你……”
可那个“你”字刚到嘴边，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只余下脸上一丝恼怒和一点不甘心的顾忌。
刚刚被撞的地方似乎有些疼，她下意识伸手揉了揉。
站在她原先位置的，成了她哥，广陵王凌昭弘。
他身形高大挺拔，只是这么静静一站，方才还喧闹的整条街市，空气仿佛被冻了一下，瞬间凝滞。
凌昭弘压根没回头看炸毛的妹妹，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径直扫向楼下，锐利的目光如同冷箭，没有丝毫迟疑，笔直地钉在了穆明姝身上。
她仰着头，正看着那扇窗户，脸上残留的一点微薄笑意僵在那里。
就在凌昭弘目光锁定她的刹那，穆明姝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火灼烫，又似被冰水浇头，她的头“唰”地向下一垂，快得几乎带出风声。
在无人看见的袖笼里，攥紧的手指指节捏得泛白。
凌昭弘的目光在她那骤然低垂的发顶上停留了一瞬，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话堵在那儿。
穆明姝这点鸵鸟姿态，比他塞外战场遭遇突袭的敌军前锋还要不给他面子，一股滞闷像块冷硬的石头，骤然压在他胸腹之间，沉甸甸地往下坠。
他唇线抿得死紧，下颌绷出一道冷硬的弧线，眼神骤然转凉。
“哥！”被挤到一旁的凌昭阳不乐意了，声音又尖又脆，“你干嘛？我地方呢！”
这清脆的“哥”字，如同热油锅里滴进了冷水，瞬间在楼下炸开。
本来还没弄清楚状况的众人，这下全明白了。
哗啦啦，桃源饭庄门口，乃至附近一圈的人，目光全聚在了二楼那扇窗前。
那挺拔沉肃的身影，那股子掩盖不住的锐气，除了声名赫赫的广陵王凌昭弘，还能有谁？
刚刚郡主那声喊，更是铁板钉钉！
人群里起了小范围的骚动，不少识趣的开始悄悄往后退。
率先有动作的是卫雯琴，她反应最快，脸上闪过一丝紧张，立刻屈膝下去：“参见广陵王！”
这一嗓子如同号令。
周围挤着的各家小姐和仆妇丫鬟，连同那些尚在发蒙的行人，这才如梦初醒，瞬间矮了一片。
“参见王爷！”
“给王爷请安！”
声音高低错落，带着敬畏。
穆明姝混在行礼的人群中，头颅微垂，深深蹲下身去。
膝盖弯曲的姿态标准得找不出一丝错处，却也是人群里埋得最低藏得最深的那个。
靖国公府的小姐顾菱嘉也跟着众人行礼，但礼毕起身时，一双杏眼仍忍不住悄悄抬起，朝着那扇窗户望去。
目光落在凌昭弘棱角分明的侧脸、紧抿的薄唇和挺拔的身姿上，心跳骤然漏了一拍，紧接着擂鼓般重跳起来。
这通身的气派，比京城那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强太多了！
听母亲提起过，他至今尚未婚配……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顾菱嘉的呼吸不由得放轻，脸颊悄悄飞起两片红云，只觉得掌心都有些微潮。
站在稍远处的楚明钰，与顾菱嘉的满眼倾慕截然不同。
她那双狭长丹凤眼也在打量，目光锐利如刀，上上下下扫视着二楼窗边那道身影。
英武不凡？确实。权势滔天？更是板上钉钉。
只是她眸子里没有半点属于闺阁女儿的羞涩或慌乱，冷静得像是在评估库房里的一块和田玉种。
衡量着价值，计算着份量，思索着利用的可能。
楚明钰的目光在凌昭弘身上流连片刻，便缓缓收了回来，带着一种思索。
随即，她视线一转，精准地投向人群中那个深深低垂着头的穆明姝。
楚明钰细长的眉梢挑动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和探究。
穆明姝……她为何如此回避凌昭弘？几乎有些过分的刻意了。
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玄机？
穆明姝只觉得一股莫名的烦躁像无数细小的蚂蚁，密密麻麻地啃咬着她的心。
她维持着低头的姿态，目光空洞地望着自己裙摆上绣着的几朵淡紫色鸢尾花。
那鸢尾明明优雅舒展，此刻在她眼里却如同生出了倒刺，扎得她难受。
如今，唯一强烈的念头就是离开！
立刻马上，离这个鬼地方远远的！
可她不行。
好友徐澜曦就站在她身侧一步之遥的地方，她要是现在拔腿就走，徐澜曦该怎么办？
让她独自一个人面对？更要紧的是，广陵王还在上面看着，自己若是失礼……
那后果穆明姝不敢深想，只是想想徐澜曦可能面临的压力，已经足够让她摁下心中翻腾的不耐，像钉子般把自己钉在原地。
她只能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思忖着待会儿找个体面的借口尽快脱身。
二楼窗边，凌昭弘锐利的视线从一片行礼的女眷头顶掠过，最终落在了穆明姝身上。
那张低垂的小脸上，眉头不知何时已经皱紧，两排细密睫毛不安地颤抖着。
尽管极力克制，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烦闷，还是丝丝缕缕地泄露了出来。
这副明明烦躁得要命却又不得不死死憋住的模样，像是一只被关进笼子，暴躁地蹬着腿却又不敢真正发作的兔子。
凌昭弘紧绷的下颌线条，竟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
这点笑意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那绷紧的压迫感却仿佛缓和了些许，不再那么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