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万籁俱寂。
大晟皇城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沉睡在浓重的夜色里。
唯有中心区域的宫闱,仍有零星灯火,如同巨兽尚未完全闭合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警惕而疲惫的光。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手臂粗的牛油大烛静静地燃烧着,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却也投下了无数摇曳晃动的阴影。
映在四壁高及天花板的书架和紫檀木雕花隔扇上,使得这间宽阔无比的房间在明亮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深沉与压抑。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以及一股从角落紫铜蟠螭熏炉里缓缓飘出的青烟。
那烟迹笔直而上,散发出一种特制的的檀香气息,试图驱散深夜的倦意。
萧云霆正靠坐在宽大冰凉的紫檀木御座里。
他身着一袭明黄色的常服,肩头随意搭着一件玄色狐裘,微微佝偻着背,正执着笔,在一本摊开的奏折上飞快地批阅着。
烛光映照着他已显沧桑的脸庞,眼袋深重,眉头因长久的专注而紧锁,嘴角抿成一条坚毅却难掩疲惫的直线。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个在这里熬夜批阅奏章的夜晚了。
大晟疆域辽阔,每一天都有无数的事情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间御书房,等待着他的决断。
终于,朱笔在最后一份奏折上画下了一个有力的句点。
萧云霆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将笔搁在旁边的青玉笔山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他闭上双眼,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抬起手,用拇指和食指用力地揉按着阵阵发胀刺痛的太阳穴。
长时间的精力集中,让他的头颅像是要裂开一样。
侍立在一旁,如同影子般几乎感觉不到存在的老太监福海,此时才悄无声息地挪步上前。
他低眉顺眼,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声音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
“皇上,戌时已过,再有一刻钟就是亥时了,龙体要紧,您快回去歇着吧,明日……明日还有早朝呢。”
说着,他动作熟练而轻柔地将萧云霆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参茶撤下,换上了一杯温度恰到好处的热茶,茶汤清澈,香气氤氲。
萧云霆没有睁眼,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仿佛每一个字都耗费着所剩不多的精力:
“朕知晓了,批完这案头最后一本,便歇了,福海,你先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他的目光,越过那堆已批阅的文书,落在了龙案最边缘,单独放置的一本深蓝色封皮的奏折上。
那封皮的颜色和样式,与其他的奏折截然不同,显得格外厚重和……肃穆。
“老奴遵旨!”
福海不敢多言,恭敬地应了一声。
便又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御书房角落的阴影里,垂手侍立,仿佛与那些沉重的帷幔和家具融为了一体。
萧云霆歇息了片刻,感觉头脑的胀痛稍稍缓解,这才重新坐直身体,伸手取过了那本深蓝色的奏折。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封皮,他心中微微一动。
奏折的封皮一角,清晰地印着三个小字——天机阁。
“天机阁?”
萧云霆低声自语,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与审视的光芒。
“这天机阁负责侦缉天下机要,监察四方异动,暗行风闻之事,向来直接对朕负责。”
“数月来风平浪静,并无特别奏报,为何今日深夜,会单独呈上这么一本?”
一种对潜在风险的敏锐直觉,让他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为自己接下来的阅读做好准备,然后,才缓缓掀开了奏折的封皮。
奏折的内容,是用一种非常工整的馆阁体书写,墨色浓黑,字迹清晰。
然而,随着萧云霆的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文字,他脸上的疲惫之色瞬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深的凝重和震惊。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几乎拧成了一个死结,握着奏折边缘的手指,也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
“奏折上赫然写道:
天机阁密奏:西凉道异动事
臣天机阁都督李书渊,诚惶诚恐,顿首再拜,奏闻皇帝陛下:
一、据安西都护府并西域诸道观察使急报:
近日以来,西凉王城突发大疫,情形异常酷烈。
染病者初起高热红斑,迅即遍体脓疮,多二三日间即告不治,阖家尽殁者不可胜数。
观其症候,似与古医籍所载“天花”相类,然病势之猛,蔓延之速,致死者之众,实数百年来闻所未闻。
西凉王庭惊恐,已下令全城闭锁,严禁出入,消息几近断绝。
今西凉虽为藩属,然唇齿相依,臣愚见,是否需遣医送药,施以援手,以示天朝抚慰之意?
伏请圣裁。
二、又据眼线探查,西凉国内,素来自治之六谷部落联盟,其首领王延庆近日举动诡谲,颇多可疑。
约两日前,有密探窥见,有数百名形貌怪异之壮士潜入其族地。
此辈皆沉默寡言,体魄较常人格外魁伟,肌肤隐隐泛青紫色,目光呆滞而力大异常,似不知痛楚,迥异凡人,疑非寻常健卒。
更可异者,王延庆麾下所统六谷部落之酋长、头人,近半月内,竟接连暴卒。
或云急病,或云遇袭,死因蹊跷,余者皆惶惶不可终日,或已屈服于王氏淫威。
臣综合各方讯息,深恐王延庆包藏祸心,不甘久居人下,欲借西凉王庭虚弱之际,借疫生事,其反状已露,不可不防。
三、西凉王挞拔野律,自王城封锁后,音讯全无。
王延庆所部与西凉王庭素来不睦,值此西凉王庭虚弱之际,王氏得此诡异助力,恐将乘机发难。
若其兼并西凉诸部,则河西走廊危矣,于我大晟西陲,实为心腹大患。
此事体大,关乎边疆安稳,臣不敢专决,星夜驰奏。
伏望陛下圣鉴,早赐睿断,以定方略。
臣无任屏营待命之至,谨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