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猛地拉开,顾文澜袖中药瓶尚未藏稳,便对上韩方圆那双混合着虚伪关切与幸灾乐祸的眼睛。
“静之贤弟,”韩方圆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有个消息,不知当讲不当讲。”他不等回应,立刻凑近,气息喷在顾文澜耳畔,“陛下昨日赐下五位绝色,已入望月居。听说…昨夜就有人被留宿寝殿,今晨又召了另一位共用早膳。”
“五…五位?”顾文澜指尖瞬间冰凉,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但“留宿寝殿”四字却像炭火烙进他心里——昨夜,分明是他!一丝不合时宜的甜意混着巨大的苦涩翻涌而上,让他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
韩方圆紧盯他变幻的神色,眼中嫉妒几乎溢出,语气却更加惋惜:“个个来历不凡。尤其一位江南来的,容貌倾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一手丹青更是…唉,殿下怕是爱不释手。”
他刻意反复强调“面首”二字,像钝刀子割肉,让顾文澜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昨晚春宵一度的性质。
顾文澜心口剧痛,仿佛听见幻梦碎裂的脆响。
殿下的风流…他早该明白。可是......巨大的失落和被抛弃的恐慌如冰水般当头淋下,将他彻底淹没。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滑落。
韩方圆心中冷笑,正要再补一句,远处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四名侍女手捧锦盒玉盘迤逦而来,瞬间打破了院中的压抑。
“顾公子,”为首侍女盈盈一拜,声音清亮,“殿下惦记公子劳神,特赐血燕羹一盏,滋补药材若干,锦缎四匹,湖笔徽墨两套,另赐和田暖玉一枚,嘱您安心休养。”她顿了顿,声音微提,确保周遭都能听见,“殿下还说,望公子静心抄经,为先帝祈福。新得《雪溪图》一幅,明日亥时邀请公子共赏。”
赏赐琳琅满目,堆满案头。那枚玉佩温润生光,却冰冷地提醒着他“休养”的真正含义——昨夜“辛劳”的补偿,以及安分守己、继续扮演虔诚抄经人的指令。
“明日…亥时?”顾文澜喃喃重复,方才的绝望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召令硬生生截断。
那时天色已黑,即将就寝的时间。
殿下还记得他?还要见他?
韩方圆脸色顿时难看至极,方才的得意荡然无存。他盯着那些远超规格的赏赐,尤其是那枚象征身份的玉佩,牙龈几乎咬碎。
正要拂袖离去,却见侍女对他盈盈一拜,“殿下传话,请韩公子过去一趟。”
韩方圆一愣,狂喜瞬间取代嫉妒,立马躬身:“学生遵命!”
他挺直脊梁,整理了下并无褶皱的衣袍,睨了身旁失魂落魄的顾文澜一眼。
“顾公子,”侍女又转向顾文澜,语气依旧客气,“殿下吩咐,请您务必用好燕窝,安心休养,静候明日之约。”
这话是关怀,也是命令。
院门未关,风雪卷入。
顾文澜对这些话充耳不闻,他望着韩方圆跟着侍女离去的背影,独自立在满室荣华与刺骨寒意之间,看着那盏犹冒热气的血燕羹,又望向望月居的方向。
殿下对他,究竟有几分真心?还是仅仅…一时兴起的玩弄?
他慢慢握紧那枚玉佩,指尖用力至泛白。
“亥时.....”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时辰。夜深人静,寝殿深幽,召他赏画。赏的什么画,又是何种赏法。
昨日的点滴温存与甜蜜再次涌上心头,不再是纯粹的甜蜜,而是尖锐的疼痛。
那些他以为是情动证据的瞬间,是否对别人也是一般无二。
皇上赐给了长公主五位新人。今夜是不是会有人对长公主做着昨晚他做过的事情。
顾文澜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浮现出韩方圆脱下衣衫,赤着露着,摇晃着,向长公主扑去......
他用力地握着手里的和田玉佩,恨不得捏碎它。那玉偏滑腻腻的捏不碎,触感就像公主柔滑的肌肤。
顾文澜想要将眼前的燕盏扫落在地,最终却无力垂下,赌气似的,一口气喝了下去。
他恨恨地将杯盏掼在桌上,巨大的悲伤袭来,伏在桌上呜咽着哭了起来。
*
韩方圆被内侍引着,穿过层层回廊,心中热血澎湃。殿下单独召见,定是对他的策论极为看重!他甚至已在腹中打好了更详尽的草稿,只待一会面便慷慨陈词,必将脱颖而出。
临近花厅,丝竹之声悠然入耳,夹杂着男女轻笑语。韩方圆脚步微顿,心下闪过一丝疑惑——书房议事务何来乐声?
通报后,他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迈入厅内。暖香扑面,眼前景象却让他骤然僵住。
长公主并未端坐案前处理公务,而是慵懒地斜倚在软榻上,云鬓松挽,绛色宫装领口微松,露出一段细腻的肌肤。
她指尖随意点着拍子,含笑听着身旁一位容貌极盛的公子温言解说一幅《秋江待渡图》。那公子不时地拿着水果,送入公主嘴中。
不远处,一名玄衣冷峻男子正在吹箫,乐声低沉悦耳。更让韩方圆心惊的是,厅内或坐或立,竟还有三位气质各异的俊美男子。
一位异域风情浓郁、眉宇间带着忧郁的;一位看似清高、实则眼神不断瞟向公主的文人;还有一位劲装打扮、颇具英气的青年,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杯盏。
这五位……莫非就是陛下新赐的面首?!
“韩公子到了?”杨千月闻声抬眼,嘴里嚼着葡萄,眸光流转,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醉意,显然心情极佳。
“来得正好。墨卿这画,笔意精妙,韩公子你来品评一二?”说着就用手指挑了以下沈砚的下巴,“墨卿,你以为如何?”
“自然是听殿下的。”沈砚对着杨千月勾唇一笑,一双桃花眼饱含情意,动人心魄。
转过身去,一双眼睛似乎会说话般,态度客气却带着一种主人般的自然:“久仰韩公子才名,在下沈砚,拙作不堪入目,还请指教。”
浑身上下透着精心修饰却又不显俗套的精致风雅之气。
话语温润,眼神却锐利如刀,瞬间将韩方圆从头到脚评估了一遍。
韩方圆脑中嗡的一声,所有准备好的宏论瞬间噎在喉间。
议事?漕运?
他此刻只觉得自己像个误入风月场的傻瓜!后宫不得干政,殿下召他来,怎么会是因为看重他的才华,而是……让他加入这争宠卖俏的行列?!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被戏弄感猛地窜起,几乎让他失态。
但他到底不是林文澜那般纯情易碎。电光火石间,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
脸上迅速堆起恰到好处的恭敬与赞叹,仿佛真心被画作吸引:“殿下恕罪,臣方才被这画境与乐声所摄,一时失神。沈公子大才,此画意境高远,笔法精湛,臣…叹为观止。”
扫视了一圈全场:冷峻的萧景琰、富贵的沈砚、异域王子、清客文人、武将子弟……
还真是百花齐放,争奇斗艳。
他心中冷笑,野心和竞争欲却在屈辱的火焰中烧得更旺。
杨千月似乎对他的识趣很满意,轻笑一声,指了指空位:“既如此,便坐下一起听听曲,赏赏画。景公子的箫声,可不是常能听到的。”
韩方圆从善如流地坐下,姿态谦卑,心中却已飞速盘算开来。
他仔细听着沈砚与公主的对话,观察着每位“对手”的神态举动,寻找着可乘之机。
花厅内暖意融融,乐声婉转,言笑晏晏。
韩方圆面上带笑,应和着场面,面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
耳中听着沈砚妙语连珠地品评画作,萧景琰的箫声不知何时已停,那异域王子阿史那云依旧沉默地望着窗外,柳七与陈锋则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瞟向软榻上的杨千月。
厅内暖香氤氲,一派靡靡之音。韩方圆心中的惊涛骇浪已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算计。他飞速地打量着每一个人:
沈砚,容貌才华皆是上乘,且极擅逢迎,是劲敌;
萧景琰,冷硬孤高,或许不擅争宠,但那种独特气质可能反而吸引殿下;
其余三人,各有缺陷,暂时不足为虑。
“韩公子似乎若有所思?”杨千月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玩味,“可是觉得沈卿的见解有何不妥?”她斜倚着,指尖绕着一缕发丝,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猫捉老鼠。
韩方圆心头一凛,立刻收敛心神,躬身笑道:“回殿下,沈公子高见,字字珠玑,臣只是听得入神,暗自惭愧。臣于丹青一道,所知甚是浅薄,不及沈公子万一。”他姿态放得极低,毫不吝啬对沈砚的“赞美”。
沈砚桃花眼微眯,笑着谦逊:“韩公子过誉了,在下不过是班门弄斧。”
“欸,何必妄自菲薄。”杨千月轻笑,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似乎很享受这微妙的氛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韩公子于国家方略上的见解,怕是沈卿拍马也难及呢。”
她话锋一转,似是无意间提起,“就比如那漕运改道之事,看似简单,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非大才不能统筹。”
来了!韩方圆精神一振,终于提到了正题!
他正准备顺势接过话头,好好阐述一番自己的宏图伟略——
却见杨千月忽然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波流转,带着几分娇慵:“不过那些都不该是我们该操心的事情,没得坏了这良辰美景。”
她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那幅《秋江待渡图》,“沈卿,你这画好是好,只是这渡口孤舟,未免太过冷清了些,添上个把人物,岂不更妙?”
沈砚立刻会意,笑道:“殿下英明。不知殿下觉得,添何种人物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