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卷着碎雪沫子扑在披风上,簌簌落了一层白。
杨千月走出小莲住的偏院时,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小莲额头那惊人的滚烫。那份灼热透过皮肉,仿佛烙在了她心头。
她心里有些担心。
但愿那平安符……真能护住这丫头一命。皇帝赐下的东西,当初救了她,总该有用吧?她默默地想着。
阿芷在身后屈膝相送,欲言又止地望着长公主披风上的落雪。
“杵着做什么?”杨千月瞥她一眼,语气不耐,却顺手将暖炉塞进阿芷冻僵的手里,“看好小莲,缺什么找如意。有什么问题,找门口的侍卫。可别再像今晚这样傻等着。小莲若有什么事,唯你是问!”
阿芷眼泪滚落了下来,声音带着哭腔,却比先前多了几分坚定:
“殿下…您慢走,奴婢定会好生照看好小莲。”
杨千月不用回头也能想象阿芷此刻的表情。
那丫头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在她为小莲突然的高热六神无主、连深夜惊动太医都不敢时,自己这个“骄纵跋扈”的长公主会亲自前来。
更想不到自己会把皇帝御赐的“护身符”塞到一个贱籍丫头的枕头底下。
但愿真有天命相互吧。小莲那孩子,还真是挺可爱的。
杨千月不理会阿芷磅礴的泪水和感激的眼神,拢了拢披风领口,径自离开,走回寝殿。
风雪灌进廊下,掀起她鬓边的碎发,露出一截光洁的下颌,在灯笼昏黄的光晕里,透着与白日骄纵截然不同的沉静。
转过抄手游廊时,风里忽然飘来一缕清冽的香。
“如意,”杨千月一时兴起,随口吩咐道,“折几枝开得好的腊梅,给程公子送去。
“告诉他,”杨千月声音淡淡,“本宫瞧这花还算入眼,赏他了。”
快速扫视了一圈四周,微微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告诉他,今晚早点休息。明日不管皇上叫他画什么,只要画得惟妙惟肖就好,皇上就会喜欢。”
如意应了声“是”,转身走向腊梅树。
如意选了两枝含苞待放的,枝桠上还坠着未化的雪粒。从荷包里摸出把银剪刀,利落地剪下,又用素净的帕子小心裹了花枝,免得沾染水渍。
杨千月独自往寝殿走去,灯笼的光映在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这深更半夜的,巡夜的侍卫、皇上的骁果卫、或许还有李泽厚和其他人安插的眼线,总有几个能瞧见——瞧见她身边的如意,捧着腊梅往程公子那边去了。
“送去便回来,不必多言。”她对转身的如意轻声补了句。
“是。”如意捧着腊梅,踩着积雪往听竹轩走去。
杨千月步入寝殿温暖的光晕里,门在身后合拢。
她解下沾雪的披风,随手丢给侍立的宫女,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还能感受到小莲额头的滚烫。
程立言……
她脑中闪过那张苍白紧绷、带着读书人特有清高与隐忍的脸。
但愿明天不要给她闯祸。
此刻,如意该到了。
听竹轩主殿的窗纸上,烛火明明灭灭,映着个伏案的身影。
如意叩门时,里面的烛火猛地晃了晃。
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程立言披着半旧的外衫出现在门口,发髻微散,几缕发丝垂落额际,带着被深夜惊扰的仓促和一丝被打断思绪的恼恨。
待看清门外风雪中捧着花枝的如意时,他眼中的不悦瞬间化为惊愕,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半步,仿佛那裹着帕子的梅枝是什么烫手之物。
“殿下让奴婢给公子送些花。”如意将裹着帕子的腊梅递过去,声音温软,带着风雪里的寒气。
“殿下探望小莲姑娘后,路过园中见腊梅尚可,念及公子日间作画,特命奴婢折两枝送来,或可置于案头稍作参照。”
“殿下去探望了小莲?”程立言惊讶地问道。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接过。
指尖甫一触及帕子下冰凉的木质花枝,还有那未化尽的、刺骨的雪粒,一股寒意瞬间窜上指尖,冻得他微微一颤。
他低下头,怀中那两枝腊梅静静地躺着,淡黄色的花苞被晶莹的雪粒半掩,清冽到近乎冷冽的香气混合着冰雪的气息扑面而来,霸道地侵占了呼吸。
他一时竟忘了言语,只是怔怔地看着,仿佛那花枝有千钧重。
“是。殿下恰好撞见小莲发起高烧,便立马宣了太医来看。”
不待如意说完,程立言急问道,“小莲如何了?”
“已无大碍。夜里有太医值守,公子请放心。殿下吩咐,明日卯时入宫,万勿延误。殿下还叮嘱说,明日不管画什么,只要画得惟妙惟肖、分毫不差,皇上就会喜欢赏识你。公子请安寝,奴婢告辞。”
听说妹妹无大碍,程立言紧绷的肩膀微微垮下。
如意微微屈膝,没再多说,转身便往回走。
她的身影很快融进风雪里,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程立言怀中抱着梅花,站在敞开的门口。风雪毫不留情地扑打在他脸上,钻进他微敞的领口。
刺骨的寒意让他猛地打了个激灵,这才惊觉自己竟忘了请人进屋,也忘了道谢。
长公主深夜命人赠梅?
一股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即将面圣的压力让他无比的沉重。
他从未想过,寒窗苦读的满腹经纶,竟要以“画师”这等末流之技,去博取君王一笑……
还要“惟妙惟肖、分毫不差”。
他苦笑着。
就算是画师,只有末流才追求形似,乃至逼真。一流的画师都是神似和写意,重在表达的意境和情绪。
但想到小莲险幸度过难关,程立言禁不住松了口气,“小莲无事……小莲无事就好……”
他转身进屋,将腊梅放在案上。
案上摊着张未完成的画,正是白日里那株梅树,枝干已经勾勒好,只缺最后点染花蕊。
方才画着时,鼻尖仿佛萦绕着那股淡淡的芳香。
如今“恩典”就摆在面前。
烛火跳动着,映得梅枝的影子在墙上晃动不休。
那清冽的梅香,此刻在暖阁的空气中氤氲开来,馥郁得近乎甜腻。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冲上喉头。
他伸手狠狠掐下一朵尚未绽放的花苞。
冰凉的、柔嫩的花瓣在他指尖被用力碾碎,淡黄的汁液染上指腹,留下一点狼狈的污迹。
而那股浓浓的香气,却更快地弥漫开来。
他环顾了四周,将腊梅扔进花瓶里,放在外间靠窗的角落里。
转身回了书房。
眼不见,心不烦。
但禁不住芳香随风丝丝缕缕地钻入房中,扰乱他的思绪。
更别提指尖沾染上的腊梅花汁。
这花香熏得他头晕脑胀,他去抽屉里寻了熏香点起,试图冲散掉腊梅的香气。
不知何时,就这样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烛光摇曳,窗纸上留下一抹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