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积雪,车轮与冰辙碰撞的声响沉闷而单调,车厢内烧着的炭盆散发着暖意,却驱不散刘雨兰眉宇间的忧虑。
她伸手抚了抚身边那口巨大的食盒,食盒用厚厚的棉垫裹了三层,里面是给何平安备下的年夜饭,她总觉得不够稳妥,又从自己的包袱里取出一件羊皮袄子盖在上面。
“也不知平安那边冷不冷,这棉袄里的棉花我絮了三遍,定是暖和的。”刘雨兰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何青云将一杯温热的姜茶递到她手里:“娘,您放心,咱们带的炭火足,还有这许多厚衣物,冻不着他。”
车队行了两日,官道两旁的景致便肉眼可见地萧条下来,田地里覆盖着皑皑白雪,看不见半点绿意,偶尔路过几个村落,也多是屋舍破败,炊烟稀疏,连犬吠声都听不见。
“凌姐姐,你看那些孩子的脸都是黄的,”何远星掀开车帘一角,指着路边一个缩在墙角取暖的孩童,小声问,“是不是脾胃虚弱?”
凌煕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摇了摇头,清冷的眸子里染上几分凝重:“是长期食不果腹,气血两亏所致。”
这话让车厢里的气氛又沉了几分,刘雨兰握着佛珠的手捻得更快了。
越往南走,路便越发难行,车轮好几次都陷进了泥坑里,多亏了安阳王府派来的护卫身强力壮,硬是喊着号子将马车抬了出来。
第五日傍晚,当汉寿县那斑驳的城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只是城门口的景象,又让他们的心提了起来。
城门比起何青云上次来时修葺了些,却依旧透着股穷酸气,守城的兵丁虽然换上了统一的号服,可那号服浆洗得发白,人也个个面有菜色。
“站住!什么人?”守城兵丁见是两辆不起眼的黑色马车,上前盘问的语气倒比上次多了几分警惕,不再是懒洋洋的模样。
李重阳掀开车帘,将安阳王府的令牌递了过去,沉声道:“从京城来的商队,进城采买些山货。”
那兵丁看到令牌,手都抖了一下,却还是按规矩仔细检查了一番,又往车厢里探头看了看,见里面坐着的都是妇孺,这才恭敬地挥手放行:“几位请进,只是天色已晚,城里不比京师,夜里最好不要随意外出。”
马车缓缓驶入县城,街道比上次干净了许多,至少没了污水横流的景象,路面也用新土填平了,虽然依旧坑洼,却不再泥泞。
街边的铺子开了七八家,有米铺、布庄、还有个小小的铁匠铺,虽然门庭冷落,但总算有了些烟火气。
“看来平安这一年,确实是做了不少实事。”何青云看着街景的变化,心中稍慰。
他们没有直接去县衙,李重阳按着之前打探好的路线,让车夫将马车赶到城南一处不起眼的客栈。
客栈的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见到王府的令牌后,二话不说便将他们引到了后院最清净的两间上房,又亲自送来了热水和饭菜。
“姐,咱们不直接去找哥哥吗?”何远星好奇地问。
“不急,”何青云给她擦了擦脸上的风尘,“咱们先悄悄看看,你哥哥如今在汉寿县,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简单用过饭,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何青云让刘雨兰和两个孩子在客栈歇下,自己则和李重阳、凌煕换了身不起眼的粗布衣裳,悄悄走出了客栈。
汉寿县的夜,冷清得有些过分,街上除了打更的更夫,几乎看不到行人,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只有几缕昏黄的灯光从窗缝里透出来。
三人凭着记忆,向县衙的方向走去,还未走近,就看见县衙门口那片空地上,竟燃着几堆巨大的篝火,上百名百姓正围着篝火,不知在做什么。
走近了才发现,那竟是汉寿县的“夜学”。
何平安就站在最中央的篝火旁,他穿着件半旧的青布长衫,外面罩着件打了补丁的羊皮袄,手里拿着根烧黑的木棍,正就着火光,在地上教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认字。
“这个字,念‘丰’,丰收的丰,”他的声音因为长时间说话而有些沙哑,在寒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有力,“等开春咱们种的土豆和红薯都收了,家家户户的粮仓里都能堆满,那就是丰收。”
孩子们仰着冻得通红的小脸,跟着他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着,眼神里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望。
钱老蔫则在另一边,带着一群妇人,用稻草编织着草席和草鞋,他的烟杆就插在腰间,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农谚,指挥着妇人们把草绳编得更紧实些:“这草鞋编结实了,能拿到青阳镇去卖钱,一双能换半斤白面呢!”
那几个曾被罚做义工的壮汉,此刻正带着人,用新出炉的砖块,修葺着县衙那段塌了半边的院墙,号子声喊得震天响,干劲十足。
何青云三人站在暗处,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的景象,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们想过何平安可能会很辛苦,也想过他可能会有些政绩,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竟能凭一己之力,将这座死气沉沉的县城,变得如此充满生机与希望。
“大人,喝口热汤吧。”一个年轻妇人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走过去,递到何平安面前。
何平安接过碗,笑着道:“王家嫂子,辛苦你了,今日夜学散了,你把这几块布料带回去,给孩子做身新衣裳,算是县衙给你的工钱。”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几尺崭新的棉布,那布料是京城送来的,颜色鲜亮,一看就不是凡品。
妇人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大人给我们吃的喝的,还教孩子们认字,我们给您熬碗汤算得了什么!”
何平安却硬是把布料塞到她手里,温声道:“这是你应得的,夜里照顾大家伙的吃食,本就是一份工,县衙如今虽穷,却绝不亏待任何一个肯下力气的人。”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朗声道:“大家伙都听着,只要咱们齐心协力,肯干,肯学,我何平安保证,不出三年,定让我们汉寿县,家家有余粮,人人有衣穿!”
“好!”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响应,那声音里,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何青云站在暗处,看着篝火光影里,那个身形依旧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的弟弟,终于笑了起来
李重阳从身后轻轻拥住她,将她冰凉的手裹进自己温热的掌心,刘雨兰早已哭得泣不成声,用帕子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
这千里迢生动探亲,所有的辛苦与奔波,在看到眼前这一幕时,都化作了最滚烫的暖意。
他们的平安,真的长大了,长成了一个能为一方百姓遮风挡雨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