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后的日子像泡在温水里的绿豆,看似平静,底下却藏着按捺不住的期盼。
京西宅院的石榴树结满了红灯笼似的果实,何青云每日摘果时都要念叨两句“这果子红得像喜报”,刘雨兰则把何平安的书箱擦得锃亮,连书页间夹着的干枯艾草都小心收好,说“这是沾了文气的宝贝”。
何平安倒比家人镇定些,每日清晨仍在廊下读书,只是翻书的指尖偶尔会微微发颤。
何远星背着小药箱给他送茶时,总能撞见他对着《策论精选》出神,砚台里的墨磨得比往常更浓,仿佛要把所有力气都注入笔端。
“平安哥,你说放榜那天会是晴天吗?”小姑娘蹲在他脚边数蚂蚁,辫梢的红绳缠在指尖,“凌姐姐说晴天放榜,寓意前程光明。”
何平安放下书卷,望着天边的流云轻笑:“无论晴雨,尽人事听天命就好。”
话虽如此,他眼底的光却比砚台里的墨更亮,映着廊下摇曳的竹影。
放榜前一夜,聚香居特意歇业半日,何青云在厨房蒸了满满一笼“状元糕”,米粉里掺了红糖和蜜枣,蒸得胖乎乎的像座座小金山。
李重阳往每个糕上点了红点,笑着说:“这叫鸿运当头,保准平安高中。”
刘雨兰却没什么胃口,坐在灶前添柴时,柴火棍在手里转得飞快。
“当年你爹总说平安是读书的料,”她忽然对何青云叹道,“要是他还在,见了今日的光景,不定多高兴。”
何青云握住母亲粗糙的手,指尖触到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操持家务磨出的印记。
“爹在天有灵,定会保佑平安的,”她往灶膛里添了块栗炭,火光映得两人眼眶发烫,“咱们明日一早就去看榜,让平安风风光光的。”
放榜那日天还没亮,宅院的门就被拍得砰砰响,老三媳妇举着盏灯笼站在门口,粗布帕子裹着的发髻上沾着露水:“姑娘,车备好了!咱赶在头拨去看榜,占个好位置!”
马车在晨雾中颠簸前行,何平安坐在中间,左手被刘雨兰攥着,右手被何远星拽着,指尖传来的温度烫得他心跳如鼓。
何青云往他手里塞了块状元糕:“吃口甜的,定定神。”
糕点的甜混着桂花的香在舌尖化开,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姐姐用烤红薯给他暖手的日子,眼眶微微发热。
贡院外墙早已围满了人,黑压压的脑袋攒动着,像涌动的潮水。
李重阳仗着身量高,抱起何远星往人群里挤:“别急,我先去探探!”
何青云扶着刘雨兰站在街角的石阶上,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影,死死盯着那堵贴满红榜的高墙,手心的汗濡湿了帕子。
“找到了!找到了!”忽然传来李重阳的大喊,他举着何远星在人群里挥手,“平安!第三甲!咱平安中了第三甲!”
刘雨兰腿一软差点摔倒,何青云连忙扶住她,顺着父女俩指的方向望去——红纸上“何平安”三个字墨迹未干,在朝阳下泛着金光,赫然列在第三甲的位置!
“我的儿啊!”刘雨兰捂住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滴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湿痕,“你爹的心愿了了!咱何家出息了!”
何平安站在原地,仿佛还没回过神。直到何远星扑进他怀里大喊“平安哥中了”,他才颤抖着抬手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忽然转身往家的方向跑,脚步快得像踩着风。
“这孩子咋跑了?”刘雨兰抹着泪笑,周围已围拢来道贺的人,有聚香居的熟客,有温泉庄的乡亲,连翰林院的同窗都挤过来拍他的肩:“平安兄好样的!果然高中了!”
李重阳笑着应酬众人,何青云则拉着母亲往家赶,刚进院门,就见何平安紧闭着书房门,里面传来沙沙的翻书声。
何远星趴在门缝上往里瞅,回头对众人摆手:“平安哥在看书呢,说要准备殿试!”
刘雨兰这才明白,儿子不是激动得失态,是把欢喜压在心底,转头就投入了新的准备,她悄悄往书房门上挂了串艾草,又在窗台上摆了碗状元糕,脚步放得轻如落叶。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书房,何平安伏案疾书,砚台里的墨换了新的,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响清脆利落。
何青云端来刚炖的银耳羹,见他正在默写策论,字迹比往日更见风骨,每行每列都透着股沉稳的锐气。
“歇会儿吧,喝口汤,”她把碗放在案边,看着他鬓角的汗珠滚落,“大伙都在外面道贺,好歹出去见个面。”
何平安放下笔,眼里的红血丝清晰可见:“殿试比秋闱更重要,眼下得抓紧时间温书。”
他舀了勺银耳羹,忽然笑了。
“等殿试结束,再好好谢客不迟。”
院外的欢笑声隐隐传来,李重阳正招呼乡亲们吃状元糕,刘雨兰的大嗓门混在其中:“这糕得趁热吃,沾沾文气!”
何远星则与她一起招待客人,小脸上满是骄傲。
何青云望着书房里专注的身影,又看看院外热闹的景象,忽然觉得这秋日的阳光格外暖。
红榜的捷报还在风中飘扬,而何家的故事,早已在这满院的欢腾里,翻开了崭新的一页,那些藏在等待里的焦灼,那些融在日常里的期盼,终究在这金色的秋日,结出了最甜的果。
暮色降临时,何平安推开书房门,院里的宾客已散去,只余下满桌的残羹和挂在枝头的红灯笼。
刘雨兰端来刚煮的莲子羹,莲子炖得酥烂,甜香里带着清苦,像极了这一路的等待与收获。
“殿试定要保重身子,”她往儿子碗里添了颗红枣,“娘不求你名列前茅,只求顺顺利利的。”
何平安握着温热的瓷碗,望着窗外渐亮的星子,忽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这红榜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起点,就像院角的石榴树,结了果子还要孕育新的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