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角的灯笼被夜风吹得轻轻摇晃,将满桌的杯盘映得忽明忽暗,皇帝放下酒碗时,陶碗与青石桌碰撞出清脆的响,酒液在碗底晃出细碎的涟漪,带着杏花的微醺香气。
“前几日听闻,老三去聚香居闹了场?”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落在李重阳身上,带着几分探究,“他性子骄纵,这些年被宠坏了,让你们受委屈了。”
李重阳放下筷子,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敲,忽然起身作揖:“父皇,儿臣并非计较个人得失,只是此事牵扯到旁人的冤屈,今日斗胆想向父皇禀明。”
何青云的心猛地一提,悄悄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汗濡湿了他的指尖,她看见丽妃正往刘雨兰碗里添汤,闻言动作微顿,目光里带着几分讶异,却没有打断。
“你说。”皇帝往后靠了靠,指尖摩挲着碗沿的花纹,语气平静无波。
李重阳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地传遍小院:“儿臣说的是白云村张家的事,当年三哥遇刺落难,是张家女儿拼死相救,可没过几日,张家就被刺客灭门,满门上下十三口,连襁褓里的婴儿都没放过。”
他的声音发紧,像是在极力克制情绪:“那张家女儿被三哥带回京城,如今却只是他府里的贵妾,连个正经名分都没有,儿臣与青云前日在聚香居,亲耳听见三哥提起她时,语气轻佻,毫无感激之意。”
刘雨兰手里的汤勺当啷掉在碗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震惊,她当时还为张家的事伤心过,只是没想到竟与眼前的帝王家有这般纠葛。
“竟有此事?”皇帝的眉头骤然蹙起,龙袍的袖口被他攥得发紧,“当年老三说张家是被刺客报复,朕派去的人查了半年,只说是凶徒已逃,没想到……”
他忽然看向何青云:“你也是白云村出来的,可知详情?”
何青云起身福了福身,声音平稳却带着力量:“陛下,民女亲眼见过张家女儿,她本是村里最老实的姑娘,总爱在晒谷场唱歌,辫子上系着红头绳。”
“那年三皇子遇刺,民女恰巧在后山撞见,只是当时胆小,未能施以援手。”
她顿了顿,目光里带着痛惜:“后来回村时,只看见张家被烧得焦黑的房梁,和村民们偷偷埋下的十三具棺木,那姑娘被三皇子带走时,身上还穿着带血的粗布衫,回头望村子的眼神,民女这辈子都忘不了。”
丽妃的眼圈早已泛红,用帕子捂着嘴,肩膀微微耸动,她虽久居深宫,却也听闻过民间的疾苦,只是没想到救命恩人的下场竟是如此凄惨,心里像被针扎般疼。
“这个畜生!”皇帝猛地拍案而起,龙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酒坛,陶土碎裂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朕当年赐他黄金万两,让他好好安置张家后人,他竟敢阳奉阴违!灭门之仇不报,反倒将恩人之女纳为妾室,简直是忘恩负义,猪狗不如!”
院外的护卫听到动静,脚步声响动,却被皇帝厉声喝止:“滚回去!谁也不准进来!”
他深吸几口气,重新坐下时,眼底的怒火仍未平息:“李重阳,你记住,皇家最看重的不是血脉,是风骨!老三连救命恩人都能如此凉薄,根本不配做朕的儿子!”
李重阳趁机道:“父皇,儿臣并非要追究三哥的过错,只是想求父皇给张家姑娘一个公道,她救了皇子性命,不该落得如此境地,张家满门更不该冤沉海底。”
何青云补充道:“民女听闻,张家姑娘在三皇子府里日子并不好过,三皇子不在意她,下人也敢欺辱,她如今连回村祭拜的自由都没有,活得比丫鬟还不如。”
皇帝的手指在桌案上重重敲击,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在敲打每个人的心弦。
他忽然看向丽妃,语气缓和了些:“你怎么看?”
丽妃拭去眼角的泪,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陛下,臣妾以为,张家姑娘不仅该得尊荣,更该为家族昭雪,当年若不是她舍命相救,哪有老三今日?如今她身陷囹圄,我们若坐视不理,岂不是寒了天下人的心?”
皇帝重重颔首,目光扫过满院屏息的众人,忽然朗声道:“传朕口谕——”
守在院外的内侍闻声而入,躬身等候旨意,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肃穆的光影。
“其一,命大理寺即刻重审白云村张家灭门案,限三日内缉拿真凶,不论涉及何人,一律严惩不贷!”
“其二,赐还张家女自由身,赏银千两。”
“其三,三皇子赵瑾罔顾恩义,苛待恩人,着罚俸三年,闭门思过半年,抄写《孝经》百遍,若有再犯,削去爵位!”
三道旨意掷地有声,砸在青石地上像惊雷落地,何青云与李重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释然,连院角的虫鸣都仿佛变得轻快起来。
“陛下圣明!”李重阳深深叩首,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儿臣替张家满门,谢陛下昭雪之恩!”
何青云跟着跪拜,鼻尖忽然涌上酸楚。
皇帝扶起他们,目光里的威严渐渐化作温和:“你们做得对,皇家的体面,从不是靠权势压人,是靠明辨是非,知恩图报,老三不懂这个道理,朕替他教。”
他拿起酒坛,亲自给李重阳斟满酒:“这杯,算朕替老三赔罪。”
李重阳双手捧碗,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喉咙淌下,带着从未有过的滚烫。
丽妃则拉着何青云的手,将支羊脂玉簪塞进她掌心:“这是当年朕给你的那支改的,上面的并蒂莲,原是想给你做贺礼,如今看来,倒像是为今日这场公道添了彩头。”
玉簪温润,带着丽妃的体温,何青云握紧簪子,忽然觉得这夜的月光格外清亮,照亮了院角新栽的月季,也照亮了那些沉冤昭雪的希望。
直到三更天,皇帝与丽妃才悄然离去,马车轱辘声消失在巷口时,何平安忽然欢呼一声,抱着周老汉的孙子原地转圈,连最沉稳的王师傅都多喝了两碗酒,红着脸说要给张丫头做点心。
刘雨兰坐在灶前添柴,火光映着她眼角的笑纹:“真是没想到,咱们这乔迁夜,竟办了件天大的好事。”
何青云望着窗外的月色,忽然想起张丫头辫子上的红头绳,在风中飘得像团跳动的火。
李重阳从身后轻轻拥住她,下巴搁在她发顶:“往后,咱们的聚香居,不仅要做烟火吃食,还要做照亮人心的公道。”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映得满室红光,像无数双含笑的眼睛,见证着这寻常小院里,不寻常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