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傍晚。
姜清清刚审完最后一份文件,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准备离开时,手机屏幕倏地亮起。
是顾意欢。
她指尖微顿,划过接听。
“清清,忙完了吗?”电话那头,顾意欢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轻快,像裹着蜜糖:“出来坐坐好不好?就在江海广场一楼的宴会厅,我等你呀。”
但那轻快底下,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姜清清看了一眼窗外浓郁的夜色,又瞥向桌上台灯映照下自己略显苍白的脸。
她略一沉吟,应了下来:
“好,我半小时左右到。”
挂了电话,她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略显憔悴的妆容,深吸一口气,拿起包走出了工作室。
江海广场宴会厅,灯光璀璨,衣香鬓影。
姜清清推开门,目光扫过人群,还未找到顾意欢,却先被窗边一道熟悉至极的身影盯住了视线——
是顾言。
他独自坐在那儿,一身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与周遭浮华的氛围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成为视线的焦点。
顾言微侧着头望着窗外,冷硬的侧脸轮廓在流光溢彩下显得愈发疏离。
仿佛心有灵犀,在她看过去的瞬间,他蓦地转过头。
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她。
那一瞬间,他眼底的疏离如同冰雪遇阳般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而复杂的温柔,几乎要将人溺毙。
姜清清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转身就想逃。
明明那一天他们亲密无间,但顾言的一走,却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
此刻,她乱糟糟的心绪,最经不起的就是顾言的搅动。
“清清。”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磁性,瞬间定住了她的脚步。
几乎同时,他的手掌已经覆上她的手腕。
力道不重,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姜清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过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欢欢呢?”
“是我请她约你出来的。”顾言直言不讳,目光一瞬不瞬,仿佛怕遗漏她任何一丝情绪:“如果不用她的名字,你会肯来见我么?”
姜清清抿紧唇,答案不言而喻。
顾言没有松开手,反而微微用力,将她带向他对面的座位。
他的目光扫过宴会厅内略显复古的装潢,声音低沉了下来:
“还记得这里吗?”
姜清清这才注意到周围的环境。
刚才心绪不宁,未曾留意。
经他提醒,某些尘封的记忆碎片才逐渐清晰——
暖黄的灯光,那架显眼的深棕色古典钢琴,空气里弥漫的、属于过去的纸醉金迷的气息……
“这是我再次遇见你的地方。”他的声音像带着魔力,将她拖回数年前的某个午后:“你就坐在那架钢琴前,穿着礼服,阳光透过玻璃穹顶落在你身上,你在弹琴,神情专注,又带着点说不出的忧伤……我当时的脚步,就再也挪不开了。”
他描述得细致入微,仿佛那画面早已在他心底镌刻了千百遍。
“那时候的你,像是在发光。”
他低声着,眼神深邃如海。
姜清清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涩。
她想起来了。
那时,她的身份,还是温太太。
一段本不该开始,却偏偏差点燎原的相遇。
她闭了闭眼,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顾言,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没时间也没心情陪你在这里追忆往昔。”
顾言看着她故作坚强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心疼。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你不是想知道一切吗?想知道十六年前发生了什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捅进她心口最紧锁的那把锁。
姜清清猛地抬眼看他,瞳孔微缩:
“你肯说了?”
“陪我安安静静吃完这顿饭。”顾言的目光沉静而笃定,抛出了他的条件:“然后,我就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一切。”
这不是请求,更像是一个交易。
用她此刻最渴望的真相,换取一段短暂的、心平气和的共处时光。
姜清清站在原地,内心剧烈地挣扎着。
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离开,远离这个总能轻易搅乱她心绪的男人。
可对真相的迫切渴望,像藤蔓般缠绕住她的脚步。
良久,姜清清终于极其缓慢的,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平静:“希望你言而有信,顾总。”
顾言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他抬手,示意侍者过来。
一顿各怀心事的晚餐,在弥漫着旧日气息的空间里,悄然开始。
餐桌之上,悬着未知的真相和两人之间紧绷又微妙的气流。
这顿饭吃得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温馨得有些诡异。
顾言不再提及沉重话题,也不追问她搬走的决定。
他只是细致地为她布菜,偶尔说起女儿晴悦最近的琐碎日常。
“悦悦最近很喜欢吃刘妈做的南瓜奶羹,每次都能吃一小碗。”
“上周带她去公园,她盯着别的小朋友吹的泡泡,眼睛眨都不眨,我给她买了一个,她笨拙地举着,笑了整整一下午。”
“她好像特别喜欢那只你买的毛绒小兔子,睡觉一定要抱着,不然就哼哼唧唧不肯睡。”
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分享。
可那些关于女儿的、她缺席了的成长瞬间,却像细小的针,轻轻扎在姜清清心上。
她这才惊觉,在自己忙于应对各种变故时,女儿悄然长大了那么多,有了那么多新的习惯和喜好,而这些,她竟大多是从他口中得知。
一股混杂着愧疚和酸涩的情绪漫上心头,让她食不知味。
姜清清沉默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晚餐终近尾声。
顾言放下餐具,姿态优雅地擦拭嘴角。
姜清清抬起头,目光直接看向他,不再迂回:
“饭吃完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顾言迎上她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情绪翻涌,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温柔的平静。
他微微倾身,声音低沉而清晰:
“所有的答案,都在顾家老宅……那棵最大的银杏树下。”
姜清清愣住了,眉头下意识地皱起。
老宅的银杏树?
她还在消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却见顾言忽然朝她伸出手,指尖微屈。
那是一个她曾经无比熟悉的、想要轻抚她发梢的动作。
姜清清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偏头躲开了。
顾言的手悬在半空,顿了一秒,随即自然地收了回去。
他脸上没有丝毫不悦,反而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那笑容里掺杂着姜清清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无奈,又像是……
“照顾好自己和悦悦。”
顾言只留下这句话,便干脆利落地起身,未曾再看她一眼,转身径直走向门口。
他的背影挺拔依旧,步伐稳健,很快融入门外的夜色,消失不见。
姜清清独自坐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一种莫名的不安,如同潮水般悄然漫上心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她看着窗外顾言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顾言那句关于老宅银杏树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疑窦。
但时间紧迫,不容她细想。
姜清清强行压下心头那份怪异感,拖着行李箱匆匆赶往机场,再次踏上前去南方小镇的航班。
飞机落地,潮湿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姜清清没有耽搁,次日一早,便直接去了父亲之前入住的那家酒店。
酒店大堂光洁如新,空气中昂贵香氛依旧。
姜清清径直走向前台,目光锐利扫过当班人员——没有那个刘经理。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一位年轻的前台小姐露出职业化的微笑。
姜清清定了定神,开口问着:
“你好,我想找一下你们酒店的刘经理。”
前台小姐的笑容不变,语气却带上一丝程式化的遗憾:
“抱歉女士,刘经理上周已经离职了。”
“离职?”姜清清的心猛地一沉,那股不安感瞬间放大:“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突然离职?”
“这个……我们就不太清楚了。”前台小姐保持着礼貌,但显然不愿多谈内部人事变动:“离职是员工的个人选择。”
个人选择?在那个时间点?巧合得令人无法相信。
姜清清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小姐,这件事对我非常重要,刘经理可能牵扯到我父亲的一起严重事件,请告诉我,怎么能联系到他?或者他住在哪里?任何一个信息都可能帮上忙。”
她的严肃和急切似乎感染了对方。
前台小姐犹豫了一下,左右看了看,才飞快地低声开口:
“刘经理人挺好的,就是突然说家里有急事要回老家……他之前登记的员工住址好像在镇子西头的杨柳巷那边,具体的门牌号我不记得了,只知道大概区域,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了。”
杨柳巷。
姜清清牢牢记下这个名字:
“谢谢你。”
离开酒店,她立刻拦了一辆本地常见的三轮摩托车。
“师傅,去杨柳巷。”
车子在小镇狭窄的街道中穿行,越往西走,周围的景象越发不同。
与酒店附近的整洁现代相比,这里显得破败而拥挤,低矮的老式民居挤在一起,墙面斑驳,街道上散落着杂物。
姜清清按照前台提示的大致区域下了车,看着眼前错综复杂、门牌模糊的小巷,一阵头疼。
她只能采取最原始的方法——挨家挨户地打听。
“阿姨,请问您知道刘经理住在这附近吗?大概这么高,戴眼镜,平时穿西装……”
姜清清逢人便比划着询问。
大多数居民只是茫然地摇头。
直到问到一个在门口摘菜的大妈时,对方才抬起头,眯着眼想了想:
“哦,你说小刘啊?住前头那个拐角,红砖墙那家就是,不过好像有几天没见着人喽。”
顺着大妈的指引,姜清清终于找到了那栋与周围环境无异的、略显破旧的二层小楼。
墙皮有些脱落,木门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这与那位西装笔挺、举止得体的酒店经理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敲响了门。
“咚咚咚——”
敲门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然而,门内毫无回应。
姜清清又加重力道敲了几次,侧耳倾听,里面死寂一片,不像有人的样子。
心不断往下沉。
难道来晚了?
就在她焦虑万分之时,旁边一扇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汗衫、摇着蒲扇的大爷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她:
“你找小刘?”
姜清清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连忙上前:
“是的,大爷,我找刘经理,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我是他朋友,有点急事找他。”
“朋友?”大爷摇着扇子,上下看了看她:“小刘前几天急匆匆搬走啦,慌里慌张的,像是后头有鬼撵似的。”
“搬走了?”姜清清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时候?怎么就搬走了呢?”
“就大前天吧。”大爷回忆着:“那天下午来了辆小汽车,就停巷口,没开进来,车里下来个男的,黑西装,看着挺唬人,进了小刘家没多久,小刘就开始收拾东西了,晚上就拉着个大箱子走了。”
黑西装?
姜清清立刻想到了“黑水国际”,脊背窜起一股凉意。
“那他走的时候有说什么吗?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或者联系方式?”
她急切地追问。
“那倒没有。”大爷摇摇头,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里带上了点感慨:“不过小刘这人吧,平时挺客气,见谁都笑眯眯的,走的那天晚上,他还特意把家里那台半新的冰箱和那个大液晶电视都搬出来,硬塞给我了,说带不走,留给我用,你说说,这多破费啊……我还怪不好意思的。”
送冰箱和电视?这听起来完全不像是正常的搬家,更像是……在匆忙处理掉无法带走的东西。
姜清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强忍着心悸,继续问:
“大爷,您还记得那个来找他的男人,长什么样吗?或者那辆车,有什么特征吗?”
大爷皱着眉头努力回想:
“天有点黑,那人戴着帽子,没太看清脸,个子挺高的,感觉挺凶,车子嘛……黑色的,挺亮,牌子我不认识,但看着就很贵。”
就在这时,隔壁另一户人家的门也开了,一个抱着小孩的中年妇女走出来,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低声开口:
“你说小刘啊?哎,挺好个小伙子,就是那天晚上走得急得很!我正好出来倒垃圾,看他脸色白得吓人,额头上全是汗,跟他打招呼都没听见,魂不守舍地,箱子轮子坏了都顾不上修,就那么拖着哐当哐当地走了,像是怕极了什么。”
这些描述组合在一起,勾勒出一幅令人不安的画面。
嗡——
姜清清的耳边仿佛响起一阵尖锐的耳鸣,大脑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景象都似乎扭曲了一下。
邻居的话语、破败的小楼、那台被送出的冰箱、黑色轿车、黑西装男人……
所有这些碎片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碰撞,拼凑出一个清晰而可怕的结论。
父亲的事绝非意外,那个刘经理是关键知情人,而他已经被某些势力控制或驱逐了。
对方的速度远比她想象的更快,手段也更凌厉。
姜清清勉强稳住身形,颤声向大爷和大婶道了谢,脚步有些虚浮地转身离开。
走在肮脏狭窄的巷子里,阳光被两旁的屋檐切割得支离破碎,落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她突然想到了顾明辉,那个笑起来温润儒雅的男人。
他会不会和黑水国际有关联?
下一个被“请走”的,会是谁?
是她的父亲?还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