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光总是昏暗的,但人性的微芒却足够闪耀。
纪秦娥犹豫很久,她到底对着在场众人做不到坦白自己的一切,她的成长环境不允许她交付全部的信任,至少在此刻,她不允许自己将一切和盘托出,她只允许自己邀请秦香莲一家一同离开。
电光火石之间,纪秦娥脑子里已闪过千万种可能,最后道:“你们和我一起走,我们都离开秦家庄。”
不曾想会听到这样的话,众人和善地对纪秦娥报以微笑,秦香莲第一个响应了和她一起离开的提议:“祖母阿姑阿舅还有二郎织宋,可以跟你走。”
纪秦娥急急地道:“那你和春娘还有冬郎呢,你们怎么办?”
秦香莲安抚道:“先别急,听我说,我有保全自身的法子,回头同你说,且你们要先过去安稳下来,我们才好来投奔。”
纪秦娥还是很困惑:“大嫂,你不相信我吗?为什么不肯跟我们一起走,你的办法也一定要冒大风险的吧。”
秦香莲笑道:“假使不信你,怎会叫家人同你走。假使要冒大风险,怎会留下俩孩子。你莫多想。”
纪秦娥犹豫再三,将手里的信递给秦香莲,秦香莲没有接,她看向纪秦娥:“你确定要让我知道吗?你的为人处世已经透露出太多的信息,我想细节也许不用再知道得更多。”
秦香莲不愿意背负纪秦娥的过去,猜测最好只停留在猜测的层面,这份知情可能会毁掉两人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特别是纪秦娥本人也还在犹豫,所以秦香莲并不接信。
北宋闽南地区的纺织产业把握在阿拉伯等外籍商人手里,这一点从秦有根的通商可以得知,纪秦娥的长相又明显没有阿拉伯人血统,技艺却实在高超。
在闽南地区,除却外籍商人,唯有海商豪族有可能可以培养得出这样的女儿,特别是这个女儿精通漕运,甚至从泉州逃亡到均州,借助的很有可能就是漕运船队。
如果纪秦娥背后是一个海商豪族,那么最有可能的是,她的爹已经死了,或者在她出逃时已经病重,她才有可能在亲娘秦珍珠和大娘子的安排下离开。
海商豪族多依靠海上贸易走私发家,男主人往往漂流于黑水洋,奔波海陆两岸,所以女主人常常执掌家中中馈,譬如一应钱财支出,势必会与漕运船队有联系,只有这样的女主人的怜悯,才能救下纪秦娥。
当然,结合实际,做出这样猜测的关键在于,纪秦娥所说的她亲爹希望用联姻巩固地位是真的,否则一切都如空中楼阁。
鸡鸣不止,天光熹微,陈老娘灭了油灯,起身去推开窗,山间云雾缭绕,阳光穿破云层,洒落在屋内,秦香莲看清了那张信纸上的楮纸隐纹与倒悬墨。
信纸制作时,纸浆掺龙眼纤维,透光时有特殊纹路,而字迹是由松烟墨混橄榄油研磨写就,倒置时墨迹泛绿。
最后就是那信封上的船锚火漆印与半边指纹,至于其余昭示信主身份的细节已不必再考究,纪秦娥对她们放下了防备心,才允许秦有根为她传信。
纪秦娥被秦香莲反问,却更加坚定地要将信给秦香莲看,秦香莲接过来,却并不打开:“你的家族早就知道了战争即将到来,并且正在进行自认为完善的准备,因为他们走商的同时,一直在布局在监视着边境的动荡,商人趋利避害,这是天性。”
说完,秦香莲将信塞进信封里:“你的来信第一次让你的家族正视起你的价值,风暴来临之际,他们需要尽可能地壮大己身,所以邀请你归家,承诺不再只把你当做交换利益的筹码。你获得话语权却为家族奔走,而你带回家的人是他们新的筹码,掌控你的筹码。”
纪秦娥惊愕地呆愣在原地,她不会明白,秦香莲为什么会如此洞若观火,而张征与秦有根见到纪秦娥的反应,心里越发敬佩秦香莲远超常规的前瞻性眼光,不同凡响。
已为此折服的人,不止会对秦香莲交付信任,甚至会交付性命。
春娘和冬郎也睡醒了,他们洗漱之前,先走到窗户底下,挨个打了招呼:“你们起得这么早啊,为了欢迎张道长回来吗?今天早上吃什么,我闻到了羊肉汤。”
深陷于敬佩与恐惧之间的纪秦娥,被两个孩子拯救,秦香莲露出笑脸,慈母柔情让她的聪慧不再那样令人惊惧:“对,吃羊肉泡馍,洗漱完自己去拿碗掰馍,掰碎了娘来帮你们打汤。”
春娘冬郎点点头,高高兴兴地离开。
而不在大人眼前的孩子,却不再露出天真的笑容:“张道长的手是怎么回事?娥婶婶又脸色惨白,有根叔的脸上藏着秘密,曾祖母和祖母都很奇怪,娘也很奇怪。”
俩孩子思考不出缘由,决定憋在心里去问程硕,程硕早已重开学堂,并称守孝结束后会关闭学堂,但他的学生竟然一个也没有减少,甚至还有络绎不绝想要拜师的,只是他一个也没再收就是了。
见到了程硕,春娘和冬郎便先行礼,才道:“夫子,我们遇到了不能解决的问题,希望得到您的帮助。”
张氏刚去世那会儿,程硕瘦得如同青竹,这会儿精气神一日好过一日,只却还是瘦,点头时下巴尖尖。
春娘和冬郎道:“家里有事瞒着我们,她们都不开心,我们想知道,为母亲分忧解难是孩子应尽之孝道。”
程硕用反驳来引导,道:“顺亲为孝。”
俩孩子对答:“顺亲为孝,非苟从也。母亲只是不想让我们和她们一样忧心,她认为我们应该快乐成长,而不是不需要我们分忧解难。”
龙凤胎过了第一关,程硕又道:“观其志,行于无形。”
俩孩子挫败地答:“看不出来。”
程硕笑了声,若是秦娘子,确实不太看得出来,他道:“视于无形,听于无声。”
明明是说给学生们听,教导他们的,可程硕却想到了张氏,这一刻,属于他的心结也在慢慢地松动。
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
教学相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