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癞鳞毒蟾再次艰难地睁开眼皮时,天空已泛起了一抹淡淡的鱼肚白。
晨曦微露,驱散了乱坟岗上浓重的黑暗,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深入骨髓的腐臭。
他茫然地躺在冰冷的腐泥枯骨之上,侧目看着枯骨上残留的露珠。手边放着的是一个金丝面具!
浑身上下依旧传来阵阵深入骨髓的剧痛,但那撕心裂肺、筋骨尽碎的濒死之感,已然消失。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指,虽然依旧虚弱无力,却不再是毫无知觉。
他活下来了!
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吞没了他的心神!他贪婪地呼吸着清晨微凉的空气,尽管那空气依旧混杂着腐尸的恶臭,但此刻在他闻来,却充满了生的气息!
天门宗!修仙!
这念头,如同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真的想成为神仙!这渴望,并非仅仅源于昨夜那场生死劫难后的承诺。即便没有这场劫难,他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日夜渴望着能结束这痛苦不堪、饱受欺凌、暗无天日的一切?
他多么渴望能拥有移山填海、呼风唤雨的力量!
多么渴望能重塑这副令人憎恶的丑陋皮囊!
多么渴望能像昨夜那白衣女子一样,拥有那超凡脱俗、掌控自身命运的能力!
在他心中,那救他性命、手段通玄的白衣女子,必定是修仙之人!而她所提及的天门宗,也必定是如同仙境般美好、充满慈悲的地方!
她心地那般善良,天门宗又怎会是污秽之地?他要去那里!去修习无上术法!去修好自己的外貌!去拥有惊天动地的能力!
然后……他要让天下所有像他一样因丑陋而饱受歧视、欺凌、生活在无边黑暗中的人,都能有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都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不再卑微,不再怯懦!
或许……这一切,真的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吧?他躺在冰冷的乱坟岗上,望着渐渐亮起的天空,心中百感交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他这只从污秽与痛苦中爬出来的癞鳞毒蟾,命运的轨迹,似乎从昨夜起,便已悄然转向了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向。
画中世界,不知岁月。
司遥独自一人,在这与世隔绝的画中第一重天地已待了许久。
这里草庐简朴,书阁幽静,草木葱茏,流泉淙淙,恍若世外桃源。
她每日或打理屋前几畦青翠菜蔬,或翻阅书阁中那些泛着墨香、记载着奇闻异事的典籍,或只是坐在溪边光滑的青石上,望着水中游弋的几尾灵动的银鱼发呆。
日子平静得如同一潭不起波澜的深水。然而,在这表面的宁静之下,她的心,却偶尔也会刺痛。
任子萱。
这个名字,如同一枚深埋心底的细刺,总在不经意间,被记忆的潮水翻涌出来,轻轻刺入最柔软的地方。
每当想起他,想起那个她曾经在无数个无人知晓的日日夜夜,暗自爱慕、仰望如云端星辰的人,一股难以言喻的隐痛,便会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越收越紧,痛得她连呼吸都抑制不住,需要用力地按住胸口,奋力地哭出来,才能稍稍缓解那窒息般的抽痛。
爱他,已渐渐从一种炽烈的情感,化作了一种融入五感的存在。
如同苦杏入口。初时是尖锐的苦涩,霸道地占据整个味蕾,让人忍不住蹙眉;那苦涩过后,却又在舌根深处,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回甘,夹杂着每个夏日酷暑过后,漫山遍野枯草成堆腐烂,终化为朽木时散发出的腐息,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如同黄昏临近。万物在白日的喧嚣之后,渐渐凋散沉寂之前,空气中翻腾弥漫的灼热气浪,带着尘土与焦灼的味道,扑面而来,惨烈地烧灼着脸颊,也烧灼着心房。
更好似那流水潺潺,琴音渺渺,万马奔腾的嘈杂喧嚣过后,天地间骤然降临的那一瞬间万籁俱寂!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留下一片空茫死寂,让人心头猛地一空,无所适从,唯有那被无限放大的心跳声,擂鼓般,在孤独中壮烈的回响。
那个人……那个身边总是簇拥着同类的人。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两个,多的时候甚至会有十几个人环绕左右,众星捧月。
那些人里,永远不会有她。
她总是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做一个沉默的影子,隔着人山人海,隔着跨不过的鸿沟,小心翼翼地偷看着他挺拔如松、清贵如竹的背影。
那背影,她好像能记住一辈子,人怎么能记不住刺痛过自己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把刀子,此刻,任子萱的背影,成了她一辈子的刀子!挥向自己的刀子!
她一个人,站在喧嚣的边缘,看着那一群人谈笑风生,意气风发,好不快哉!欢声笑语,如同隔着一层铜墙铁壁,传到她耳中,变得模糊不清,遥远得向来自另一个世界。
其实,她很早就懂了。懂了这世上根深蒂固的等级,尊卑,贵贱。那些书本上宣扬的众生平等,那些大人物口中的仁义道德,不过是说说罢了。
水中月,镜中花,美好却虚幻。
这世上从不会少了等级,永远不会。她的嘴角,不由得扬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自嘲。
她就像溪边最不起眼的野草,如何能与云端的芝兰玉树相提并论?
在这画中世界过了些许安闲的时日,司遥倒也渐渐习惯了这份独处的宁静。
她发现,原来一个人的生活,也可以如此这般自在。
岁月安稳,如同溪水静静流淌;清风徐来,拂过面颊,带着草木的清新;百花盛开,在书阁前的小院中争奇斗艳,姹紫嫣红,美不胜收。这样的日子,平静,安逸。
然而,这份美好,却美得让她心慌,如同行走在悬崖边缘,脚下是繁花似锦,却总害怕下一刻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她深知,这并非真实。这画中的岁月静好,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泡影。
而她真正的人生,早已支离破碎,埋葬在那充斥着阴谋与血腥的灭妖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