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笑着笑着,滚烫的泪珠又落了下来“他终于能撒手,去陪他心爱的女人了。”
宋君迁听不明白,他有慧根,也很聪明,但是年纪尚小,太过稚嫩,方卿眠你说的话太深奥,他听不懂。
“那你会帮师傅查吗?”他抬起头,满眼是天真。
“会。”她摸了摸他的头“你师父帮我看病,三次了,都没有收钱,我会帮他的。”
宋君迁努了努嘴,转过身,在门前的水池边上,将碗放了进去,粼粼波光,将这支药碗冲洗得干干净净,再不留一丝痕迹。
“我觉得你是好人,我相信你。”
方卿眠笑:“你怎么知道我是好人?万一我是坏人,你把证据销毁了,我不帮你师傅,该怎么办呢?”
宋君迁想了想,说:“师傅走的时候,抱着神龛上的灵位,笑得很开心,所以我相信,他不是你害死的,他是自愿的。你是师傅走了这两天,唯一来看他的人,说明你不心虚,所以,我相信你是好人。”
方卿眠愣住,良久,她闷笑:“或许我算不上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但我绝不会是一个坏人。”
她伸出手,牵住宋君迁的手:“师傅离开的事,暂时不要告诉你的师兄,他明年要高考了,不要影响他。至于原因,你就说,庞家的一个亲戚病重了,师傅去会诊,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
她摸了摸宋君迁的额头:“明白了吗?”
宋君迁点了点头。
“以后,你就跟着我,我养你。”
宋君迁摇了摇头:“师傅的医馆留给了我和师兄,我们两用心经营,不会饿死的。”
“不行。”方卿眠严词拒绝“你现在在上高中,你的师兄要高考了,你们两不能因为钱分心。当初你师傅养你,供你上学,就是希望你有出息,他走了,你更要努力,对吗。”
宋君迁面露难色,却有了动摇,只是他倔强地握紧拳头,不知道在坚持什么,不肯答应。
“你写借条”方卿眠没辙了“你写借条,欠方卿眠姐姐钱,以后挣钱了,还给方卿眠姐姐,这样行了吗?”
宋君迁仰头,红红的眼眶闪着光:“行!师傅说,不能欠别人的,我写欠条,行!”
后院的灵堂烛火微弱,方卿眠劝了半天,终于将人劝动了,回去上学,宋承安的后事,交给方卿眠处理。
“怎么去了那样久?”陆满舟没有抬头,感受到身边的人影,他问道。
“小孩子有孝心,想在这跪一个星期,停灵,守孝,全了为人子的情谊。”她边说边从陆满舟身边拿了一摞子冥币,往同盆里扔“现在夏至刚过,尸体不能停放太久,守满三天,火化了,灵位放着,我替他,也替你,跪满七天。”
陆满舟握住她的手:“我自己跪。”
方卿眠转头,看着他,明显一僵,他察觉出什么了,是觉得他对不起宋承安吗?
“你膝盖有伤,不能再折腾了。”他补充。
方卿眠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是了,他又想起了她上万佛寺,一步一跪的台阶。
“无妨。”她说“我尽一尽自己的孝心。”
“陆满舟。”她抬头,望着他略微麻木的身影,问道:“你怀疑,宋承安倒戈你父亲,当年对外宣称你母亲无事,他的话,你不听,不信,对吗?”
方卿眠捡起旁边的棍子,戳了戳火堆,将冥币翻起来,火舌舔舐着每一处,烧得更旺了。
“不要恨他,他没有错。”方卿眠说“有些事,他或许有苦衷,但是含冤之人终有一日能够昭雪,天理昭彰,没有谁能逃过法网。我是你的妻子,也是你的盟友,有些事,你不说,我也会帮你做的。”
陆满舟的手一僵,火苗停留在他的指尖,差一点吞噬了他的血肉。
他机械地转头,看着方卿眠,转动着喉结,张了张嘴,不知要说什么,话在舌尖绕了一圈,又吞了回去。
“不怨我吗?”他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她没有化妆,有些憔悴,嘴唇涂了裸色的口红,才显得有些生气。
“怨啊”她哭笑不得“你不怨我吗?”
“也怨。”他说“只是不知道,你怨我多一些,还是我怨你多一些。”
方卿眠想了想:“相互怨憎,说不定能抵消了,就当这些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陆满舟没说话,看着她。
“等停完灵,我们买一块墓地,葬了宋叔叔吧。”方卿眠说“我选址,你出钱。”
陆满舟点了点头。
宋承安的墓地选址好后,方卿眠问了唐恬恬,打听庞青梅的骨灰放在哪。
唐恬恬说,庞青梅的骨灰放在了宛市的大昭寺,有一座专门的佛塔,是宛市的富豪捐地,用来存放仙逝的人的骨灰,只不过不对外售。
方卿眠还是决定,去一趟大昭寺,将宋承安的骨灰和庞青梅的放在一处。
她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唐恬恬,本来想骗唐恬恬给她打掩护的,唐恬恬在对面哼哼唧唧半天没个结果。
方卿眠怒了,问她到底想说什么。
唐恬恬“嗨”了一声,说唐家还不够格进。
“什么意思?”这下换方卿眠发蒙了。
“大昭寺的佛塔是市里有头有脸的人建的,大富和大贵,必然要占一个,这个佛塔在大昭寺的后山,是锁着的,想进去祭拜的话,有限制,只能是当初捐过钱的人,或者登记在册的人才能进去,唐家吧,虽然也算有点小钱,但是跟人家比起来,就是洒洒水,人家建这个,根本不带我们家玩的。”
“都有谁出钱了?”方卿眠问道。
“我想想啊......”唐恬恬在对面开始掰手指头“郑家,陆家,梁书记,白局......”
说了一堆,方卿眠听困了,没有一个能帮上忙的。
“哦对了”唐恬恬忽然想起来,叫了一声“还有一个!”
“谁啊?”方卿眠问道。
“夏筠之!他前年来这做生意了,将父母的骨灰迁过来了,你不是跟他熟吗,他肯定行!”
方卿眠愣了两秒:“我怎么不知道。”
唐恬恬隔着电话,翻了个白眼,说道:“咋,还能啥事都让你知道啊,要不然他们几家给你写个投名状,把族谱都抄下来给你审阅好了。”
方卿眠下意识地握紧电话,察觉到自己失言,没计较唐恬恬的粗鄙,讪笑:“谢谢你。”
挂了电话,她联系了夏筠之。
夏筠之在电话那头沉默两秒,没有拒绝,约了后天下午,接她去大昭寺。
方卿眠在上大学时,来过一趟大昭寺,那时候是夏末初秋,满山的绿荫与枯黄相映,夹着着一点点的红色,她没拜佛,听说大昭寺求签很灵验,她求了一签,上上大吉,方卿眠又抽了一签,还是上上大吉,她翻白眼,说,是不是签筒里所有的下签都被拿走了?
冷如薇赶忙捂住她的嘴巴,说,对佛祖不敬,是要受天谴的。
方卿眠说,穷,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天谴了。
冷如薇想了想,觉得没毛病。
车绕着蜿蜒的公路盘旋而上,今日拜佛的人不多,寺庙里寥寥几人,除去骨灰盒,方卿眠将宋承安的骨灰包在一个小小的锦盒中,她偷天换日,用别的东西替换了宋承安的骨灰,她藏在包里,夏筠之没有察觉。
“怎么会想起来将父母的骨灰迁到大昭寺?”沉默了一路,她觉得夏筠之并不想理她,所以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他们是横死,听说这里的大师道行高深,或许能超度。”夏筠之开口“前几年刚来的时候,跟市里的何局长有交情,托了他将父母的骨灰迁过来的。”
方卿眠沉默着,没说话。
车很快停在了大昭寺门前,方卿眠下了车,寺里的醒灯大师亲自出来迎了。他双手合十,拜:“夏施主,好久没来了。”
夏筠之回礼:“最近太忙了,今日得空,开祭拜父母。”
他瞥了一眼夏筠之身边的方卿眠,问道:“这位是......”
夏筠之介绍:“我妹妹。”
方卿眠不作声,她知道大昭寺的规矩,后山的佛塔供奉的大多是几个家族,甚至是高官权贵仙逝的亲人,所以非名册上的人不能入内,方卿眠想进去,只能找一个合适的身份,她任由夏筠之说,不反驳。
醒灯大师引着方卿眠去了后山,佛塔掩在深山苍翠的松柏中,像是千年前的古城墙,历经岁月的侵蚀,依旧挺拔。
佛塔四面画了壁画,夏筠之介绍,这些笔画是请了敦煌的一位壁画修复师画的,那位大师精通儒释道,常年在戈壁滩的风沙中苦苦搜寻千年古韵,造化高深。
方卿眠问,那比醒灯大师呢?
醒灯大师回头,说,修炼修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有自己的道,悟了自己的缘法,超脱了,修成正果。
方卿眠臊得慌,抿紧嘴,低下头,她说话唐突冒失了。
“夏施主,请吧。”醒灯大师打开佛塔的门,每日清晨,晚上,都会有僧侣打扫,除此之外,逢初一十五,大师诵经,这里很少有人来,也不允许有人来。
佛塔的门开了,扑面而来的事檀香的味道,还有龙涎香,方卿眠对香味敏感,这里的香用的是上好的紫檀香,一小段价值上千,按照整个塔里的,香气的浓度以及扩散的程度来说,这个香至少熏了许多年,而且是不间断的熏,所费不菲。
“父亲母亲在二楼。”夏筠之说道“我先去祭拜,你去忙你的。”
方卿眠点头,这座佛塔的排列是按身份高低来的,中宫四层,当官的在最上面,压商人一头,陆家是商,纵然出的钱最多,又是富可敌国,但终究被压一头,在第三层。
方卿眠顺着楼梯,伤到了第三层,昏暗的烛火下,她一个一个地找,第三层大多是宛市一些商人的先辈,或者妻子,也有几位是已故官员的遗孀,总之不如第一层气派。
方卿眠摸索了半天,看到了庞青梅的灵位,上面写着:陆正堂之妻庞氏青梅。
后面是一个小柜子,上了锁。
方卿眠踮起脚尖,够不着,她思衬再三,将供桌上的瓜果,清香,蜡烛,灵位,挪到了地上,踩着小供桌,刚好能够到。她从发间取下一个小珍珠发夹,掰直了,往锁芯里一桶,捅咕了一下,没开,她再捅咕,开了。
她将发夹别在胸口,摘下锁,打开隔间的小门,里面是一个巨大的锦盒,是用玉石打造的,外面镶了一圈的金,金玉安魂,这里面大多的骨灰盒都是这个样子。
她从包里端端正正的掏出了宋承安的骨灰,安放在了庞青梅的盒子边上,做完这一切,她又小心翼翼地把东西归置回原位,跪在地下,磕了三个响头。
庞阿姨,宋叔叔,或许人间的牵绊,俗世眼光太多,害有情人不能眷属,但我相信同穴窅冥,他生缘会,终有一日,于大千世界,红尘万丈,你们会再遇。
她回头,深深看了一眼灵位,心里却又恨,将刚刚掰直的珍珠夹子的一头磨尖,在陆正堂的名字上狠狠划了一道痕迹,然后离开,去了二楼。
夏筠之在二楼等着她,她上前,从夏筠之手里接过燃着的三柱清香,拜了三拜,再叩头,插进了香炉中。
灵位上刻着:夏景淮,罗织烟灵位
“走吧。”夏筠之转过身,没有片刻停留,走出了佛塔。
方卿眠跟上他,弯弯曲曲的楼梯,在尽头旋转消失,无声的,冗长的。
“大昭寺的签很灵,要求一个吗?”方卿眠跟在夏筠之身后,察觉到他今天心情不佳,主动搭话。
他闷闷,说了一声嗯。
醒灯大师在佛塔外等他们,引着两人去了大雄宝殿,正殿三尊大佛,夏筠之恭恭敬敬,对每个佛像磕头。
方卿眠不信这些,又怕亵渎,站在殿外,没进去,夏筠之瞥了她一眼:“刚刚去佛塔祭拜,怎么如今就不信了?”
方卿眠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腆着脸,接过他手里的香,跪下来,老老实实地拜了三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