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怒号,太子踏雪疾行来到紫宸殿。
吴尽言等候在殿外,见到他来,马上推开殿门。
太子于行进间脱下狐裘大氅递给同行的沈烬,待跨过门槛,身后殿门随即关闭,合门的声响惊得他心口发颤。
这一路上,他把自己监国以来出过的纰漏全部想了一遍。
有事后补救的,也有私下命人掩盖的,全都处理妥当,他实在想不出来,父皇究竟为何深夜传召。
烛火跳动,殿内落针可闻,衬得外头的风雪声愈发刺耳。
太子惴惴不安,明明周身热气充盈,袖间的手却有些发僵。
强作镇定绕过屏廊,看到皇帝坐在龙纹暖榻上,手里翻着一册泅了些许湿印的急报。
他几乎瞬间猜到,肯定是轩辕璟那厮闹出的幺蛾子。
眉稍舒展,悬着的心反而落定了一些。
“儿臣参见父皇。”太子镇定上前参拜。
皇帝没叫起,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只问:“外头雪大吗?”
声音平到生硬。
太子稳住心绪,略微扬声回话,“回父皇,大。”
皇帝又问:“冷吗?”
太子眉心跳了跳,“……冷。”
皇帝终于抬眼看他,似是不解,“冷吗?南方飞雪,老百姓没有地龙,没有裘衣,甚至连厚棉炭薪一类的冬备都不足,朕也没听见他们说冷。”
皇帝眸光骤凝,“太子可有听见他们说冷?”
果然是因为这个!
太子定了定神,抬头直视天威,“父皇容禀,儿臣闻报后已急令南方各州县自行开仓赈济。此番雪势虽急,然南方冬雪向来难积,不日自消。且二皇弟此刻身在南州,有他坐镇调度,上下齐心,必能护得百姓安然越冬。”
“向来难积,不日自消……”
皇帝呢喃着,缓缓合上急报,站起身踱了两步,终究盛怒难压,扬手将急报扔到他面前。
“还安然越冬,好好看看吧!”
明亮的烛火照得皇帝眸色愈发深沉,声音更是比殿外风雪还冷。
“若非朕给严狄特许了直呈奏报之权,否则这消息还到不了朕面前。太子监国,还真是尽心尽力啊!”
太子吓得垂下头颅,跪行两步捡起地上的急报。
只一眼,便惊得浑身血液凝固,下意识屏住呼吸。
这急报竟不是轩辕璟写的,而是御史严狄所呈,下方也只落了他一个人的印。
雪积三寸、牲畜冻毙、房屋倒塌……一个个被水痕泅湿的字迹落入眼帘,如同尖刀入目,刺得眼睛生疼。
天子凌厉的目光落在身上,更如刮骨刀一般,磋磨着他的皮肉,直入灵魂。
南方的雪,居然真的能成灾……
太子瞳孔震颤,脑子里千头万绪,良久才在一团乱麻中撞出一个出口。
干哑生疼的喉咙艰难咽下一口唾沫,他鼓足勇气迎上皇帝目光,“父皇,严御史的奏报上并不曾提及百姓冻毙的情况,由此可见当地冬备储存足够自救……”
眼见皇帝的目光寸寸冷凝,太子声音越来越虚,直至完全听不见。
殿内再度陷入让人窒息的沉默,太子怯怯垂下视线,猛然发现奏报还有粘住的一折没有打开。
打开最后一折,迅速扫过,太子呼吸猛滞,心口钝痛,几乎要呕出血来。
“云州官仓义廪空虚,冬备不足半数,五日即尽,幸得昭王未雪绸缪,提前囤足棉薪,方得为继……”
怎么会,轩辕璟怎么会提前在云州那种穷乡僻壤囤下棉薪?
殿内烛芯噼啪爆响,太子双膝一软,险些跪不稳,喉结滚动数次才挤出声音。
“父皇明鉴,是昭王,是他……他早就知道南方会有雪灾,故意串通玄真和尚弄出雪灾厄兆一事,再借按察使……”
太子脑子里一片混乱,又急于为自己开脱,便想把轩辕璟拉出来挡一挡。
说着说着,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飞快抬头看了眼皇帝黑沉的面色,脑袋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连告罪的话都说不出来。
皇帝沉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太子的意思是,昭王人在京都,南州雪还未下,他便未卜先知,提前囤足冬备以搏功绩?”
太子面如土色,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儿、儿臣失言……”
看着伏跪在面前战战兢兢的儿子,皇帝心底某处柔软被触动,终是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化作沉声一叹。
缓步坐回暖榻,他放平语调,“朕让你翻一翻去年的灾异簿和诸路灾伤册,你可有看出些什么?”
太子眉稍皱起,挤下一滴汗来。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他再三斟酌后缓缓开口,“回父皇,儿臣阅后……受益颇多。去岁平城遥城雪患,您当机立断,截留漕粮十万石,征调棉衣炭薪急送前往,事后又免了三州赋税。”
他稍稍抬头偷瞄皇帝的神色,又迅速低下头去,“儿臣以为,此番南州雪灾,亦应效仿父皇的赈灾之策。”
烛光微晃,映着皇帝有些呆滞的脸。
至此,心中的怒气彻底被压下,只剩下浓浓的失望。
这就是三师三少、翰林学士、东宫属官教出来的太子,这就是他亲授教养九卿轮讲培养出来的国之储君。
天赋之能,终难弥补。
长与贤,难两全!
皇帝无声叹气,“朕告诉你,昭王看出了什么。”
“他翻看去年的灾异簿和诸路灾伤册,发现西南冻害后有流民劫仓,官员奏称已悉数安置,却未曾附上安置详册,由此生疑。”
“而后找南方走商暗查,探得冻害时粮价飞涨,百姓食不果腹,流民落草为匪,最后推断出南方官场蠹弊,有人贪墨灾银。”
这是呈现在表面上的前因后果。
皇帝猜想,昭王应该是提前探知南方官场有弊,才弄出雪灾厄兆一事,担心南州百姓还没从去年冻害中缓过来,越冬艰难,所以提前囤上冬备,恰遇雪灾,阴差阳错救下南州万民。
见微知着,仁怀天下,他教过太子的呀!
唉!
太子盯着眼前落在金砖上的汗滴,因太过紧张,皇帝说完后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昭王不是去赈灾的,而是去查吏治。
他后知后觉,雪灾厄兆和银票里的绢丝,都是轩辕璟布下的迷阵,故意引导他错过真相。
若非如此,他也一定能发现南方官场的蠹弊,一定会的!
太子从紫宸殿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在他的袖子里,藏着皇帝从内阁拿出来的南州送来的第一份急报。
雪还在下,飘了几片在脖子里,融化后彻骨生寒。
南方雪灾已现,若这份急报出现在内阁大臣面前,太子监国期间误判延赈一事就藏不住了。
万幸,父皇还是在意他的。
与此同时,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在脑海中来回盘旋。
父皇总说什么明君还须能臣助,却没想过,若能臣存了不臣之心,又该如何?
母后说得对,轩辕璟,一定不能让他活着回来!
回到东宫后,太子马上让人给卢世清加急送信。
信上一个字都没有,只有一个朱笔画出来的被一笔贯穿的红圆。
卢世清曾派人往东宫送信,太子知晓他去了雾城,送信的人一路翻身越岭,终于将信送到卢世清手里。
躺在床上,抖着手看完信,卢世清两眼发黑,差点儿厥过去。
还让他杀昭王,他自己都只剩一口气了,哪儿还有精力去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