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雨停,到第二天又下起来。
屋檐滴下的水珠串成帘,窗扉被湿气洇透,显出斑驳的水痕。
天阴沉得看不出时辰,角落的银丝炭只剩最后一点余温,轩辕璟裹着厚锦被坐起来,一个哈欠后面跟着好几个喷嚏。
南方冬天的威力,他算是彻底见识到了。
和北方凛冽直接的冷不一样,这儿的冷,是浸透骨头的阴寒。
套上靴子,寒气能渗透鞋袜,贴着脚心往上爬,直到整只脚僵到钝痛。
写几封信的工夫,手指已经完全冻僵,直到炭盆重新燃起,浑身的血液才又流动起来。
只是下雨都尚且如此难熬,不敢想象,若真有雪灾,又没有足够的冬备,老百姓如何能活得下去。
盖上印信,交由星岚蜡封,轩辕璟一边吃早饭,一边吩咐他让手下人注意防寒。
饭后,轩辕璟让人去叫卢世清。
此行的任务,先是巡察冬备防灾,遇灾才赈灾,要巡察,自然得往外走。
昨晚已经同卢世清说好,今日过来商议外出巡察的线路。
卢世清今天睡过了。
这一觉似乎睡得格外沉,侍从叫了几遍都没把人叫起来,最后惹急了,还挨了顿骂。
直到轩辕璟派人来召,卢世清才撑着昏胀的脑袋坐起来。
“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巳时三刻。”
“巳时三刻……”卢世清迷迷糊糊重复一遍,猛地一下清醒过来,“巳时三刻?”
他急忙穿鞋下床,一起身,还没顾得上骂侍从没及时叫醒自己,眼前忽然天旋地转,脚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置身于风浪中的大船,晕得站不住。
他赶紧摸到床沿缓缓坐下去,闭了会儿眼,头晕才稍稍缓解。
“大人,大人?”
眼前出现侍从放大的脸,声音却遥远得如同来自虚空,卢世清定定的望着他,小幅度甩了甩头,终于将声音拉回耳边。
“大人。”侍从面露担忧,“您是不是受寒了?”
卢世清按揉太阳穴,没说话。
他的寝居,半夜会续一回炭。
角落的炭盆此时燃得正旺,屋内暖得发燥,哪儿来的寒?
而且他一年到头参茶不离手,体格虽不算壮实,却极少有伤风凉寒的时候。
侍从看他反应迟钝,面如菜色,颧骨处却呈暗红,越看越像伤寒。
“是不是昨晚回来淋了雨的缘故?昨夜风大,小的给您挂披风,摸着湿了不少。”
卢世清看他一眼,缓缓起身,“把府医叫过来。”
他在布政使司养了府医。
对方的家小都捏在他手里,外头的大夫他信不过。
刚穿戴妥当,府医就来了,很快把脉看诊完,禀道:“大人这是受寒了,外头冷,屋里暖,骤冷骤热,最易受寒。”
卢世清想起来,昨晚刚从接风宴出来,风一吹,确实有那么一会儿觉得特别冷,便没再多想,让府医去配几服药。
收拾完毕来到西苑主厅,轩辕璟已经等候多时。
在他身后,十余名星罗卫整齐列队,身如苍松。
见到卢世清,轩辕璟放下茶盏,眼尾微挑,“卢大人这是怎么了?瞧着气色不太好。”
卢世清态度恭谦,“谢王爷挂怀,下官偶感风寒,不妨事。”
他拿出疆理图,铺展在桌上,开始商议外出巡察的线路。
“这儿。”卢世清指着图上一个地方。“玥城,沅州府城,距此行车两日可达,再从玥城往南,三日可达静城,也就是汀州府城。”
他拟了一条路线,串起几大府城,中途再穿插几座富庶城镇。
按了按隐隐发胀的脑袋,带着些微病态的脸上浮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姿态谦而不卑。
轩辕璟认真听完,指尖轻叩疆理图,微微倾身,目光扫过南方诸城,落到西南方向,“卢大人的路线里,为何不经云州?”
“回王爷,云州多山地,道路崎岖,不利于行。下官拟的这一路,官道平顺,王爷也可少受颠簸。”
轩辕璟思索片刻,摇头,“卢大人体恤,本王心领了。然而皇命在身,容不得半分懈怠,岂敢贪图路途安逸?本王此行,非为观富地之昌盛,而是探民生之实况,你可明白?”
不容置喙的语气,但相较昨晚,态度已经明显缓和。
此举正中卢世清下怀,他先奉承几句,马上拟了另一条路线。
先直取西南,奔赴云州,再穿山而行,由西向东,最后绕回玉城。
轩辕璟点头,眼睛盯着云州版图。
卢世清在图上某处稍用力的点了点,叩出轻响,侧头望过来,眸光深沉,声音压低,问:“那王爷想要先去云州何处?”
轩辕璟看向他点的地方,“雾城……就先去这儿吧。”
卢世清点头,“好,下官这就下去安排。”
想不到竟如此顺利,卢世清低头收图,掩住眼底喜色。
轩辕璟状似未察,站起身,负手走到一众星罗卫面前,安排他们三人一队,拿着他亲笔手书且落印的信,前往其他州县核查官仓冬备及民生概况。
他这差事和永昌侯巡税不同,用不着每个地方都亲至,派人核查清楚即可。
众星罗卫领命,轩辕璟又叫住卢世清,让他以布政使之名,再给每个星罗卫小队出具一封印信,督促当地官员务必协从配合。
卢世清满口应下,马上前去准备。
好啊,实在太好了。
轩辕璟把身边的人基本上都派出去了,只留下寥寥数人,其中还有个徒有空名的累赘。
不光如此,还择定要去雾城。
雾城好啊!
不仅山高路险,而且城外的雾隐山里还藏着一窝山匪。
那山匪头子原是当地的县尉,去年冻害,买不起粮,居然知法犯法,带人抢劫官仓。
他派兵去抓,被其先一步得知消息逃进山里。
抓不到人,就只能杀了那伙人的家眷以作震慑。
那县尉愤然落草,挂上了杀官寨的大旗,后来又有不少流民前去投靠,如今寨中已有上百人。
杀官寨的人个个都对当官的恨之入骨,商队过境劫财,若有官队路过,必要索命。
等轩辕璟一去,他再把消息往外一放,那还能回得来?
借刀杀人,不费己力,还能有比这更高明的招吗?
卢世清满心欢喜的下去准备,连脑袋都不昏也不胀了。
轩辕璟斜倚在紫檀圈椅上,目送卢世清的背影步步远去,指尖一下下摩挲着白玉扳指,眼睑半垂,从容淡定。
从袖子里拿出早就写好的信递给星岚,“给卢世清送去,让他按这上头的写,就说本王每一封都会审阅,让他先别封。”
星岚接过,转身安排下去。
轩辕璟沉吟片刻,又让人将严狄张永叫来议事。
半途,采柔过来,给三人各送了一碗驱寒汤。
放下后对轩辕璟道:“王爷,汤煮得多,小姐说了,星罗卫也可去小厨房拿取,喝上一碗驱驱寒气。”
轩辕璟点头,“好。”
采柔颔首退出,星岚留人守卫,自己乐呵呵的跟着采柔去小厨房喝汤。
行至无人处,笑容不减,只面色多了些许认真。
他压低声音,边走边问:“王爷这边成了,流光那边有消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