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势越烧越旺,南舟外壳已被烧得满目疮痍,摇摇欲坠,隐约能听见船上修为低微的散修们惊慌的叫喊,鲍益思面色连变了几变,咬牙合掌一拍:“天公絮,去!”
他脚踩的灵云倏地飞了出去,凌空急剧膨大数十倍,竟然一口将南舟“吞”入腹中,层层云霭包裹住迦楼罗的业火,顷刻便炸开了“哧哧”的爆裂声。
鲍少监抠门至极,统共才攒了那么点家底,为了救人连飞行法器都赔上了,怒发冲冠不似假装,紧跟着落到南舟上,飞快地掐了个诀,大喝一声,灵云冰魄与妖王业火缠斗在一起,两股相克的灵气打得你死我活,再加两位金丹施法相助,总算扑灭了火势,好歹保住了聚灵大阵。
另一边,元婴的实力相较金丹,早已超出了十倍有余,吕不逢孤身一人,凭借法阵之力,竟然生生压制住了癫狂的残魂,甚至还能分出点余力操控柳叶渡,小舟灵巧地从迦楼罗羽翼下钻了过去,接住被震晕的朱英,又轻盈地逆风直上,飞回了吕不逢身边。
方才的失控仿佛只是回光返照,残魂连肉身都没有,实力终究无法与全盛的妖王相提并论,迦楼罗被接二连三的法术轰得根本抬不起头来,魂体亦被法阵不断蚕食,愈是挣扎就溃散得愈快,仿佛缚网飞蛾,逐渐被阵眼吞噬。
宁乱离把玉辇驶出了神龙摆尾的气势,见两边都有惊无险,总算长舒一口气,放慢了车速:“宋大公子不赞同也没用,阵法已成,只剩下收尾了。”
一扭头却发现宋大公子被她狂野的车技拍在了榻背上,发冠都被撞歪了,脸颊也磕破了一块皮,顿时惊呼:“哎哟,宋大公子?没摔破相吧?”
宋渡雪狼狈地爬起来,却并没有恼怒骂人,反而很冷静地拉住缰绳:“没事,送我上去。”
流风化作的千里马极通灵性,他伸手一扯,便顺从地改换方向,往阵中央奔腾而去。
宋大公子选的撤退路线实在非同寻常,宁乱离不明所以:“上哪去?”
耳下火辣辣的疼,宋渡雪随手抹掉渗出的血丝,看也没看,专心致志地驾驶玉辇,抬眸朝风云漩涡中两道小小的黑影望了一眼:“那里。”
宋乱离扭头一瞧,又疑惑地转回来看了他一眼,确定自己耳朵没出问题:“那里是阵眼,你一个凡人去干嘛,送死?”
宋渡雪不为所动,又用力甩了一把缰绳,催促流风马撒开腿狂奔:“她有危险,我要去接她。”
宁乱离简直要被他逗笑了,心说不会吧,难道她一不小心把三清的大公子给撞傻了?
忍俊不禁道:“有个元婴在,哪来的危险?”
“他不危险吗?”宋渡雪侧目瞥了她一眼,半点情面也不留,尖刻地反问:“他不想利用她吗?”
说来也奇怪,凭凡人的眼力,相隔着百丈距离,又是眼花缭乱的神仙斗法,宋渡雪能看清楚阵中有几个人都算厉害了,根本不可能分得清谁是谁,可在方才那一瞬间,他偏偏就清楚地看见了朱英。
他看见她往下坠去,却远在力所能及之外,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恐惧,慌乱,还有无名的怒火轰然摧毁了宋渡雪的理智,心脏像疯了一般咚咚乱跳,他拽着缰绳的手指冷得发麻,心头血却滚烫似被业火烧化的精金。
万一他没看见呢?万一吕不逢也没看见呢?万一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中,没人及时看见呢?又或者即便看见了也无能为力,救不了她呢?她打算怎么办?
还说什么可以信她,分明是才答应的事,转头就被她抛在了脑后……宋渡雪狠狠一咬牙,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了肉里。
果然也是随口哄他的。
宁乱离凝视他片刻,微微蹙起眉头,终于意识到宋渡雪不太对劲。方才还伶牙俐齿的人像是忽然被什么魇住了,紧抿着嘴唇,目光死死钉在阵眼的二人身上,眼底爬上了红丝,瞳孔却亮得骇人。
“大公子这话可有失偏颇了,吕老头子最多坑你娘子一把,怎可能真的置她于死地,他还想不想在南梁混了?更何况现在人都晕了,再想利用又能怎样?把她丢下去喂鸟吗?喂,宋大公子,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不管她说什么,宋渡雪都恍若未闻,表情僵硬好似戴了一张面具,宁乱离目光微沉,终于并指在宋渡雪眉心飞快地一点,施了个定身术,顺势夺回缰绳,将玉辇拉回正轨,奇怪地嘟囔道:“怎么回事,听不懂人话么?你被邪祟上身了?”
说着掐了个手诀,使出器修最擅长的探灵,想看看他出了什么毛病。
不探不知道,神识笼罩住宋渡雪之时,宁乱离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此人呼吸紊乱,气血逆涌,心脉如沸,神魂动荡不安,全然与修士走火入魔的前兆没有分别!
可他一个连道心都没有的凡人,走的什么火,入的什么魔?
她正欲细看,忽见宋渡雪唇瓣微颤,吐出几声含混的呢喃,似乎想说话。宁乱离不清楚他身上的底细,没解开定身术,隔空屈指一弹:“说吧。”
“让我……过去。”宋渡雪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字句:“我要去……接她。”
哪里都有危险,哪里都不安全,一定要把她带回身边才能放心,这个念头彻底占据了宋渡雪的脑海。
无悔无惧说得轻松,真要践行又谈何容易?天绝剑道纯粹过头,道心与剑刃同样锋利,若想贯彻其道,她就免不了反复踏上绝路,反复命悬一线。旁人只看见她的剑所向披靡,他却始终担心她会人如其剑,太过宁折不弯,待到有朝一日遇到真正的无法匹敌之物,便只有粉身碎骨一个下场。
会是今天吗?他不知道。
美人痴痴执迷不悟,应是我见犹怜,可惜宁乱离是个铁石心肠,非但半点不动容,还一甩缰绳,义正言辞道:“恕我拒绝。宋大公子,你恐怕不知道,你现在的心脉乱得像被人下了五毒散,你们俩私底下爱怎么折腾都行,别来折腾我,你要是嘎嘣一下死在我车上,我的麻烦可就大了。”
说罢又顺手再补了个禁言术,把宋渡雪动弹不得地往榻上一放:“那小妹妹在吕监身边比你我都安全,比起担心她,大公子不如先担心一下自己。你就当行行好吧,我仇家已经够多了,还不想再添一个三清山。”
宋渡雪目眦欲裂,将指骨捏得喀喀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出身再显赫,也不过是借着祖辈的威名狐假虎威,一介微末凡人,别说妖王残魂或聚灵大阵了,就连一辆车的去留他都左右不了,又能如何呢?
纵有千不甘万不愿,又能如何呢?
察觉到身旁之人似乎放弃了挣扎,宁乱离又不动声色地分出一缕神识,游丝般向宋渡雪探去,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再观察一番。若是有机会,最好能潜入灵台内一探究竟,一个凡人为何会走火入魔,她可太好奇了。
谁知探灵术还没碰到人,宋渡雪突然冷不丁地开口道:“逾矩……我想起来了,象山八大家之一,居然也传到了今天。”
白马道人在问道仙会大闹一场后,宋渡雪专程去天禄斋中翻找了与其相关的所有古籍,顺着掌门点破的师承道名,找到了一个当今几乎已经无人知晓的称号。
据说三千年前有八位破道修士约定在象山以辩经论道之法论出个公认的破道第一,结果八个人不眠不休地吵了千日,吵得天昏地暗,依然谁也没能说服谁,最终不了了之,八个人倒是因此结交为友,常相约于象山论道饮酒,世称象山八大家。
其中除了公孙氏的名相道,还有一道专精机关铭文,道心就叫做逾矩。
宁乱离先是一喜,不想居然能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所行之道的来历,随即又意识到什么,大惊失色地扭过头:“你怎么——”
宋渡雪撑着榻椅坐起来,垂眸扭了扭手腕:“挣脱了定身术吗?呵,只许你不守规矩,就不准别人违背规则?”
宁乱离瞳孔一缩,莫名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心悸。眼前的青年的确还是宋渡雪没错,可气质却已经判若两人,先前的惊慌和急躁荡然无存,先慢条斯理地扶正了发冠,才抬眸缓缓道:“灵脉可由人造,是谁告诉你们的?”
“谁?”宁乱离眯起眼睛:“还能有谁?当然是自己算出来的。”
宋渡雪漠然地摇了摇头:“不知宁姑娘有没有听过这样一个传说,大漠深处曾有一绿洲小国,水草丰茂,城郭巍峨,商旅往来络绎不绝,却因国师觊觎仙力,遭了天谴,最终举国覆灭于黄沙中。诸位的灵感,莫非就是从故事中来的?”
宁乱离眼神轻微一动,面不改色地耸耸肩:“听过啊,楼兰古国么,这种胡编乱造大公子也信?传说还说楼兰国人都变成了妖怪,到处抓小孩吃呢。
“呵呵,是不是胡编乱造,你我都心知肚明。楼兰国的确灭了,却不是因为天谴,而是因为枯灵。三千年前,西域楼兰遭到五国围攻,国师为保护百姓,擅自布设聚灵阵,致使方圆百里灵气枯竭,无论人畜虫鸟皆染怪疾,不出三年便沦落为了无生机的死地。宁姑娘都知道吧?”
宋渡雪冷冷地注视着她:“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效仿?”
宁乱离与他对视片刻,终于无可奈何地笑起来:“我们有那么丧心病狂么?虽然是群未经教化的散修,也不至于如此无法无天吧,大公子也把我们想得太愚昧了。”
斟酌片刻,侃侃道:“那楼兰国师好歹也是一位洞虚阵修,怎会考虑不到在凡间聚灵的后果?行了,不跟你打哑谜了,我们机缘巧合,得了一张楼兰国的残卷,乃楼兰国师亲手绘制的阵图,里面已提到大阵需有一聚灵之物作为根基,方能稳定新生灵脉,只是当年楼兰已经危在旦夕,他无法抽身去寻而已。”
宁乱离松开缰绳,指尖漫不经心地勾住鬓发,冲他抿唇笑了笑,有几分得意:“而今楼兰古阵图与纯青琉璃心恰好都落进了我们手中,谁说这不是一种天意?”
宋渡雪却冷笑一声:“天意?还是人谋?容我多嘴问一句,把古阵图交给你们的那人有没有顺便告诉你们,楼兰国师是怎么死的?”
宁乱离绕头发的动作一顿,愣住了。
只听他寒声道:“聚灵阵张开后,楼兰国师就将自己锁入了王宫底层的密室,试图以己身为根基,维持住灵气不散,结果只坚持了四十九日,便心智崩溃,踉踉跄跄地破门而出,仰天哭嚎三声‘天意不可违’,声震天地,直接引来了化神雷劫,渡劫失败而身陨。”
如果说前面都还可以当作是三清山底蕴深厚,宋大公子学识渊博,后面这几句却简直有些惊悚了——楼兰灭于一夕之间,几乎没有流传至今的记载,这些发生在三千年前的细枝末节,他是怎么知道的?
再联想他毫无预兆的性情大变,宁乱离神色陡然一凛,心中浮起个荒唐的猜测。
“有意思的是,这雷劫来得如此应景,不仅劈死了僭越的修士,还劈散了楼兰城岌岌可危的新灵脉,直接导致了楼兰的覆灭,恰好应了他死前的那句天意不可违……你说怎么这么巧呢?到底是什么引来了雷劫?难道凭一己之力对抗天意的那四十九天里,他又重新领悟到了什么吗?”
宋渡雪勾起唇角,目光幽深地锁住她,那眼神全然不似一个不满二十的青年,宁乱离只觉后背一凉,下意识绷直了腰背,警惕地迎上他的视线,藏在另一侧的手指已悄然掐了个诀。
宋渡雪轻蔑地笑了一声,装作没发现她的戒备,移开视线:“要挑战不可违的天意,一颗纯青琉璃心够吗?说实话,我也想知道。或许不只我一人想知道。”
“所以,灵脉可由人造,是谁告诉你们的?”
宁乱离不是蠢人,心念稍一转动,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连变了几番,一把捏碎几道传音符,将消息传给另外几人,同时上上下下地将宋渡雪打量了一遍,收敛起先前那副张狂的德行,坐正抱拳道:“敢问是哪位前辈高人,特地借宋大公子之口来为我等指点迷津?”
能如此事无巨细地说出楼兰灭国时的景象,唯有一个可能:他彼时就在楼兰,乃亲眼目睹。
修士抵达元婴境时,便能修出离体元神,也就意味着只要将元神保护得当,即便身死也不代表陨落,还可以藏身在别处,伺机为自己重塑肉身。如此一来,宋渡雪方才古怪的反应也可以解释了,他身上极有可能寄宿着一位上古大能的元神!
宋渡雪闻言偏过头来,眼里闪烁着摄人心魄的暗色光芒,讥诮道:“宁姑娘客气了,我就是如假包换的宋大公子。”
是才有鬼了,宁乱离默默道。那个小不点才活了几年,上哪去知道楼兰国师在地底下关了多少天,做梦梦到的吗?
因此她全当是这位前辈不愿意透露姓名,也不深究,兀自琢磨片刻,拧紧了眉头喃喃道:“詹尹……不应当啊,哪怕不提道心誓,若他知道造灵脉只是无稽之谈,何必如此尽心?”
宋渡雪问:“那是谁?”
“一个金丹阵修,楼兰古阵图就是他带来的,也是因此才被破格提拔成了少监。”宁乱离眉峰微蹙,费解道:“古阵图只是残卷,他进来以后什么也没干,光一门心思地扑在补阵上,那人一副老不死样,我估计寿尽也就是这几十年的事,就算他不在乎凡人的命,也不至于浪费自己的命吧?”
“如此说来,便是另有所图了。”宋渡雪指尖轻叩着车轼,阖上双目,屈指撑着额角沉吟道:“补全一张无用的法阵,于他有什么好处呢……”
玉辇猝不及防地一个大甩尾,幸亏有了上次的经验,宋渡雪一把抓紧榻椅靠背,才没被再次甩飞出去,忍无可忍地对宁乱离怒目而视:“又怎么了?”
宁乱离勒紧了缰绳,肃然道:“事情有变,詹尹失联了,我们几人的传音都石沉大海,我回去看看那老东西还活着没。”
说罢,她足尖轻点辇栏,飞身一跃,侧身坐上了流风马背,掌心凝起灵光,往身下一按,澎湃的灵气倾灌入内,四匹法术维持的灵马顿时鬃毛飞扬,马腿几乎跑出了残影,长虹贯日般朝中舟狂奔而去。
宋渡雪似笑非笑地“哈”了一声:“看来有人迫不及待了,倒是省了我们猜来猜去的功夫。”
宁乱离却没有跟着笑,反而神色古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另外……吕监探过了朱英的神魂,算她运气好,除了轻微震荡外,没有别的重伤,休养几日就能恢复。”
宋渡雪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袖中掐着掌心的指甲刚刚松开,却又听见了她迟疑的后半句:“不过,吕监说他叫不醒她。”
宋渡雪呼吸倏地一滞,为了掩饰慌乱,只能低头死死盯着榻上的织锦软垫,却又觉得那花纹突然刺眼极了,短促地吸了口气,方才低声问:“为何叫不醒?”
宁乱离一边驾驭着流风马,一边分神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不知道,他来不及细探,不过如果不是因为伤势,那就只能是……有人动了手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