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最深处。
时间在这里早已失去了意义。
云江海不知道自己在这片不见天日的黑暗之中,究竟蜷缩了多久。十年?十五年?或许更久。他只知道,当那缕熟悉得仿佛刻入了他灵魂深处的龙鳞草药香,奇迹般地穿透了那浓烈的血腥与腐臭钻入他鼻腔的那一刻。
他那颗早已死寂了十五年的心复活了。
“舒儿……不……是舒儿的孩子,我的外甥女……”
他那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那双早已浑浊不堪的眸子里,重新燃起了生的火焰!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比死亡本身,还要更令人恐惧的无尽的绝望与焦灼!
她还活着!
她不仅活着,她还来到了京城!她就在这堵该死的墙的外面!
可她要做什么?!
听那些狱卒的只言片语,她似乎卷入了与太子和叶家的纷争之中。如今,更是要面临那所谓的三司会审!
“糊涂……糊涂啊……”云江海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那想要疯狂嘶吼的冲动。他那枯瘦如柴的手死死地抠着身下那冰冷的沾满了污秽的茅草。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所谓的公审不过是一场早已写好了结局的必死的杀局!叶康那个老匹夫心狠手辣,布局深远。他既然敢重启旧案,那便说明他早已准备好了天衣无缝的铁证!
自己的外甥女,那个他素未谋面却与他血脉相连的云家最后的希望,她正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为她设下的最恶毒的陷阱!
不行!
他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他必须要做点什么!他必须要想办法告诉她真相!告诉她,当年那桩冤案之中最致命的那个破绽!
可如何告知?
这里是诏狱,是天底下最戒备森严的人间地狱!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更何况是一封信?
就在云江海那颗刚刚复活的心,即将再次被无尽的绝望所吞噬时。
“吱呀——”
那扇他早已听了十五年充满了绝望与死亡气息的铁门被缓缓地推开了。
“老先生,您的饭。”
一个略显稚嫩的带着一丝紧张与同情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云江海缓缓地抬起头。
他看到了一张年轻的有些面黄肌瘦的脸,他与这里所有麻木、残忍的狱卒都截然不同。是那个叫李小三的,李木师傅的侄子。也是这几日里唯一一个在给他送饭时,会多说一句趁热喝的人。
机会!
云江海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瞬间便锁定在了这个年轻的狱卒身上!
“小哥,”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却又带着一种穿透力,“你过来。”
“老……老先生……”李小三被他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看得心里有些发毛。他端着那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和那碗散发着清香的安神汤,迟疑着不敢上前。
“你不用怕。”云江海看着他缓缓地说道,“我不会害你。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你……您说……”
“外面那位送汤的苏姑娘,”云江海的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她是个好人,对吗?”
“何止是好人!”一提到苏知意,李小三那本还充满了恐惧的脸上,瞬间便浮现出了一抹发自肺腑的狂热的崇拜!“苏姑娘,那就是活菩萨下凡啊!您是不知道外面那些流言,都把她说成是什么妖女。可我们这些喝了她安神汤的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若不是她,我们这帮兄弟怕是早晚都要被这鬼地方的牢瘟给折磨疯了!”
“好……”云江海点了点头。
他看着李小三,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看到他的五脏六腑。
“我看你面色萎黄,眼下发青,呼吸之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痰鸣之音。”云江海缓缓地说道,“若我没看错,你的母亲应该患有咳疾,每逢秋冬交替便会咳喘不止,夜不能寐,对吗?”
李小三彻底呆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形如厉鬼的老囚犯,那张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您……您怎么知道?!”
“我不仅知道。”云江海看着他,那双眸子里充满了绝对的自信,“我还能治好她。”
“什么?!”李小三“扑通”一声便跪倒在了那冰冷的潮湿的地面之上!他看着云江海,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所不能的活神仙!“老先生!您此话当真?!我为了我娘这病跑遍了京城所有的名医,他们都说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老毛病,只能养不能除根啊!”
“他们是庸医。”云江海的回答充满了不屑。
“你,”他看着李小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帮我一个忙。”
“帮我带一个字出去。就一个字。”
“事成之后,”他的声音充满了无穷的诱惑力,“我便还你一个健健康康的娘亲。”
这番话彻底击溃了李小三心中最后的一丝防线!
他看着眼前这个神秘莫测的老者,又想了想自己那被病痛折磨了半辈子的老娘。他那颗本就充满了对苏知意的感激之心,在这一刻被彻底地点燃了!
“老先生!”他重重地对着云江海磕了一个响头!“您说!要小的做什么!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小的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好。”云江海点了点头。
他没有笔没有纸。
他缓缓地伸出了自己那只早已被刑具磨得只剩下一层皮包骨的枯瘦的右手。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早已长得如同鹰爪般的指甲,在左手的食指之上狠狠一划!
一滴殷红的带着他所有希望与仇恨的鲜血,从那伤口之中缓缓地渗了出来。
“去,”他看着李小三,声音沙哑地说道,“去厨房给我取一粒生米来。”
云舒园,厨房。
苏知意正静静地站在那口依旧“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汤锅前。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周叔,将那只从刑部大牢带回来的空空如也的木桶放在了地上。
“姐姐,”苏知巧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莲子羹走了过来,那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里充满了不解,“你每天都要亲自看着他们把这些脏碗给洗干净。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呀?”
“我在等风来。”苏知意看着她轻声说道。
“风?”
“嗯。”苏知意点了点头,“我在等一阵能吹散所有迷雾的风。”
她说着,亲自上前将那十几只喝得干干净净的粗瓷大碗,一只一只地从木桶之中取了出来。
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那不是普通的碗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当她拿起那只专门为诏狱死囚备的最小也最破旧的碗时。
她的手猛地一顿。
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所有的平静都在这一瞬间被击得粉碎!
她缓缓地将那只碗翻了过来。
只见在那碗底的残渣之中,一粒与周围所有污秽都格格不入的雪白的生米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的心在这一刻几乎要跳出了胸膛!
她颤抖着手,将那粒米轻轻地捏了起来。她走到水盆边,用最是轻柔的力道,将那米粒之上的污渍一点一点地冲洗干净。
然后,她将那粒米高高地举到了窗前。
阳光穿透了那小小的米粒。
在那晶莹剔-透的米粒之上,一个用早已干涸的不知名的颜料写就的比蚂蚁还要渺小的,几乎无法辨认的血色的小字奇迹般地显现了出来!
那是一个莶字。
“姐姐……”苏知巧看着姐姐那瞬间变得惨白的脸和那双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剧烈颤抖的手,吓得连手中的莲子羹都差点打翻在地。
“噗通。”
苏知意手中的那只粗瓷大碗应声而落,摔得粉碎。
她没有去管。
她只是死死地攥着那粒比她自己的性命还要更重要的米。
一滴滚烫的晶莹的泪珠,从她那早已泛红的眼眶之中缓缓地滑落了下来。
来了……
她等的那阵风……
终于来了。
江澈、苏明理、周叔所有云舒园的核心成员都在大厅里坐着,他们都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那张被苏知意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张雪白宣纸之上的小小的米粒。
“一个字?”江澈看着那粒米,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充满了无尽的困惑,“就这么一个莶字?这能说明什么?”
“是暗号。”苏明理那张稚嫩的脸上满是凝重与兴奋,“舅舅他被困于死牢之内没有笔墨。他只能用这种最是原始也最是隐秘的方式向我们传递消息!”
“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江澈急得抓耳挠腮。
“莶,出自草药豨莶草。”苏明理的脑海之中开始疯狂地闪过他这几日早已倒背如流的母亲留下的那本《神农百草经》,“《本经》有云:豨莶草,主治中风,半身不遂,四肢麻痹……”
“他是想告诉我们,他被折磨得已经瘫了?”江澈的声音变得无比的沙哑。
“不。”
苏知意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看着那粒米,那双早已被泪水浸湿的眸子里闪烁着智慧之光!
“这不是《本经》里的内容。”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
“这是我云家世代单传口口相授的《药理总纲》的密语!”
她看着众人,那一张张充满了震惊与不解的脸庞。
她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念出了那句,早已刻在了她骨血之中的独属于他们云家的秘密!
“一叶知秋风湿痹,豨莶过江可通堤!”
“过江……通堤……”苏明理喃喃自语,他那双聪慧的眼睛骤然亮起!“我明白了!舅舅他不是在说他自己!他是在告诉我们,那个被他们当做铁证的所谓的证人云福!”
“那个证人便是那痹症所在!是整个案子的关键!”江澈也彻底反应了过来,他激动地站起身,在那舆图之上疯狂地寻找着!
“而过江!”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那条将整个京城一分为二的护城河之上!
“舅舅是在告诉我们!”苏知意的声音变得无比坚定!“能治好这个痹症的那味最关键的药!”
“能让云福当庭翻供的那个最关键的人证或是物证!”
“不在京城!”
她看着众人,那双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眸子里充满了绝地逢生的希望!
“在江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