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河之上,水波不兴。
旗舰宝船破浪号的船头,绣着四海通的蓝色龙旗在平稳的江风中无声地舒展着,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收敛了所有的锋芒。
“姐姐,你看!”
苏知巧的小脸蛋几乎要贴在船舷的栏杆上,那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里倒映着两岸那越来越繁华的景象,小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那座塔好高啊!比淮城的城墙还要高出好几个头呢!还有那些船挂着五颜六色的帆,上面画的都是我没见过的花样子,真好看!”
船行至此,早已没了淮城出航时的肃杀与凝重。一连数日风平浪静,连一艘不开眼的匪船都未曾遇到。这股子异乎寻常的平静让船上所有紧绷了数日的神经都渐渐松弛了下来。
“姐姐,我倒觉得有些过于安静了。”
苏明理不知何时也走到了船头,他手中捧着一本从江澈书房里借来的《京畿水道图志》,那张稚嫩的脸上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警惕与沉稳。
“书上说,此段御河乃是天下漕运最是繁忙之处,每日里往来商船当有千艘。可我们行了这整整一日,除了几艘官府的巡逻快船,竟是连一艘像样的商船都未曾见到。”他抬起头看着苏知意,那双聪慧的眼睛里闪烁着理智的光芒,“事出反常必有妖。姐姐,我们怕是早已踏入了别人的棋盘之内了。”
苏知意闻言,看着自己这个仿佛在一夜之间便已彻底长大了的弟弟,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明理说得对。”她转过身看向了那个同样凭栏而望,脸上带着几分高深莫测笑意的江澈,“江东家,看来我们这位靖王殿下为了迎我们入京,可是下了血本啊。”
江澈闻言朗声一笑,那笑声充满了属于江湖人的自信与豪情。
“苏姑娘,谬赞了。”他摇着手中的玉骨折扇,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烁着一丝赞叹,“我江澈自问在这江上也算是一条翻江倒海的蛟龙。可与靖王殿下这等真龙比起来,终究还是差了几分火候。”
“他不是清道。”江澈看着那空空如也的江面,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是封河!”
“就在我们启航的第二日,靖王殿下便借口运河沿线有太子党羽走私军械,需彻查为由请了一道圣旨。如今,从三江口到上京城这八百里御河,早已被他的人以盘查为名给封锁得水泄不通!只许出不许进!”
“他这是在告诉太子,也是在告诉这满朝文武。”江澈看着苏知意,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棋逢对手的兴奋,“你苏知意的人,他墨渊保了!”
“这份人情可着实不小啊。”苏知意喃喃自语,她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在夕阳下仿佛被镀上了一层血色金边的巨大城郭轮廓,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所有的情绪都渐渐地被坚毅所取代。
京城。
她终于来了。
船没有停靠在通州那座天下闻名的皇家大码头。
而是在夜幕的掩护之下,悄无声息地驶入了一条毫不起眼的由芦苇荡所掩盖的私密的水道。
“东家,江爷,”周叔那张如同万年冰山般的脸写满了凝重,他指着岸边那几处在夜色下若隐若现的黑影,声音压得极低,“岸上有不少探子。来路不明,不知是哪方的人马。”
“不必理会。”苏知意平静地说道,“到了这里,我们的一举一动便早已在那几位的眼皮子底下了。该来的总会来。”
她话音刚落。
只见那水道的尽头,一座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被巨大的榕树所遮蔽的私人码头之上,一盏孤零零的灯笼被缓缓地挑了起来。
灯笼之下,一个身穿灰色儒衫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的中年谋士,正静静地等候在那里。
“是靖王殿下座下的心腹,有智狐之称的徐庶先生。”江澈看着那人,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浮现出震惊。
船慢慢地靠岸了。
厚重的跳板“哐当”一声搭在了那冰冷的青石板之上。
“苏姑娘,江少主,一路辛苦。”
徐庶上前一步,对着二人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他的声音带着文人谋士特有的冷静。
“王爷已在城中备下别院。请各位随我来。”他侧过身,指着身后那几辆早已等候多时的看起来平平无奇青篷马车,但识货人一眼便能看出其车轮车轴皆是用了上等铁木和精钢。
“此地,人多眼杂,不宜久留。”
“有劳先生了。”苏知意微微颔首,回了一礼。
在徐庶的亲自引导下,一行人走下了那艘宝船。
当苏知意的脚第一次踏上了这座吞噬了她母亲一生幸福的巨大城池的土地时。
她那颗本已平静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她遥遥地望向了那片在夜色之下依旧灯火通明盘踞于城市中心的巍峨的皇城的方向。
“娘……”
她在心里默默地念道。
“女儿回来了。”
马车没有行走在宽阔繁华的朱雀大街。
而是在那错综复杂的足以让任何一个外来者都迷失方向的狭窄幽深的巷弄之中七拐八绕。
不知过了多久。
当那平稳的马车,终于在一座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院门口停下来,门前甚至连石狮子都没有的。
“到了。”
徐庶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苏知意领着苏明理与苏知巧走下马车。
她看着眼前这座看似普通,实则充满杀机的院落,包括墙角的暗哨和屋檐之下的机括。
她知道这里是靖王殿下给她准备落脚之处。
“王爷吩咐了,”徐庶将一把由黄铜打造的沉甸甸的钥匙,恭恭敬敬地呈了上来,“各位远道而来,一路劳顿,当先好生休整。”
“三日之后,王爷将亲自登门共商大计。”
“在此期间,”他自信地说,“此地绝对安全。请各位安心。”
“有劳先生,代我谢过王爷。”苏知意接过钥匙,点了点头。
当徐庶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弄的尽头。
当那扇由整块厚重铁木打造的院门被“吱呀”一声缓缓关上。
那股从踏入这座城开始便一直如影随形地笼罩在所有人身上的无形的压力,才终于稍稍消散了几分。
“姐姐……”
苏知巧看着这间虽然不大但却五脏俱全俱在的院落,无论是干净的卧房,还是那早已备好了热水与食物的厨房,都充满了家的温暖气息。
她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缓缓地落了地。
“我们真的到京城了。”
“是啊。”苏知意看着她,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疲惫的却又无比坚定的微笑,“我们到了。”
她走到那间为她备好的朝南的光线最好的书房。
她推开那扇雕刻着精美兰草纹路的窗棂。
她没有去看那近在咫尺的繁华的街景。
她的目光穿透了那重重的屋檐,遥遥地望向了那个在夜色之下显得愈发森然的刑部的方向。
她从怀中掏出了那枚早已被她的体温捂得温热的完整的凤佩。
她将那温热的玉佩死死地攥在了手心。
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所有的情绪都渐渐地被哀伤与恨意取代!
“舅舅,我来了。”
她哽咽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