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被新雪覆盖,纯白得没有一丝杂质。
马蹄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咯吱声,这是天地间唯一的声响。两匹马的鼻孔里喷出白色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格雷厄姆伸手,摘下了那顶压抑了他许久的审判官头盔。
沉重的钢铁离开发顶的瞬间,一股寒气钻入发根,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他的黑发被汗水浸湿,紧紧地贴在额头上,显露出几分狼狈。但那双曾经只燃烧着狂热火焰的眼睛,此刻却沉淀下来,折射出一种复杂而锐利的光。
“七个。”
他开口,声音被寒风切割得支离破碎,却异常清晰。
“什么?”
艾伦收了收缰绳,胯下的坐骑放缓了脚步,与格雷厄姆并驾齐驱。
“七个神职人员,被送上了火刑台。”
格雷厄姆的语调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包括三名主教助理,两名财务官,还有一个负责教会慈善事业的长老。”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味那个数字所代表的意义。
“他们贪墨的总数,超过了二十万金币。”
艾伦的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对于教会这群早已烂到根子里的蛀虫能搜刮出多少民脂民膏,他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二十万金币,这个数字足以在银霜领建起一座全新的城市。
“奥古斯丁呢?”
这是他唯一关心的问题。
“逃了。”
格雷厄姆握着缰绳的拳头骤然收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在我们包围主教府的前一夜,他带着一箱子金币和几个心腹,消失在了黑夜里。”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加掩饰的懊恼,但随即,那丝情绪便被一种冰冷的算计所取代。
他转过头,视线落在艾伦身上,嘴角勾起一个残酷的弧度。
“不过……他的三座庄园,两个金库,还有那些藏在各地的秘密财产,全都被我们查封了。圣都派来的特使说,这些钱足够把整个北境所有的神庙都翻新一遍。”
艾伦从这番话里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所以现在,你是北境代理主教?”
格雷厄姆的下巴微微抬起,点头承认。
“临时的。”
他补充道。
“但如果我能在接下来的半年里,彻底肃清北境教区的腐败,这个‘临时’就会被去掉。”
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马蹄踏雪的咯吱声,风吹过光秃树梢的呼啸声,构成了他们之间无需言说的对话。
“我需要你的帮助。”
格雷厄姆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寂静。
艾伦侧过头,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
“什么帮助?”
“你的那套记账方法,还有你对商业的理解。”
格雷Kom的声音里,出现了一种艾伦从未听过的东西——诚恳。
“教会需要重建财务体系。我需要一个能够从根源上防止腐败再次滋生的制度。”
艾伦的嘴角扯动了一下。
“这听起来不像是一个审判官该说的话。”
“一周前,我也这么认为。”
格雷厄姆发出一声短促的苦笑,白色的雾气从他唇边溢出。
“但现在我明白了。单纯的信仰和武力,解决不了所有问题。有些时候,我们需要更聪明的方法。”
他的话语停顿了一下,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冷酷的审判官。
“我想在银霜领,建立一个异端审判庭的分部。”
艾伦握着缰绳的手猛地一攥。
坐下的马匹感受到了主人情绪的剧变,不安地刨了刨蹄子,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几乎要停下脚步。
“你说什么?”
艾伦的声音冷了下来,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他可以容忍格雷厄姆的野心,甚至可以利用这份野心,但他不能容忍这种近乎背叛的恩将仇报。
“你听得很清楚。”
格雷厄姆的语气重新变得坚硬,那种属于盟友的温情荡然无存。
“银霜领位于北境边陲,是抵御北方蛮族和异教徒的第一线,正是异端和邪教最容易滋生的地方。在这里建立一个分部,既能加强对边境的控制,也能……”
“也能监视我。”
艾伦打断了他,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
两人在风雪中对视,目光在空中碰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此而凝滞,风声也变得尖锐起来。
“不是监视。”
格雷厄姆摇头,他的表情很认真。
“是保护。”
“保护?”
这个词从格雷厄姆嘴里说出来,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艾伦,你以为圣都的那些大人物是傻子吗?”
格雷厄姆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不祥的警告。
“一个能够发明出复式记账法这种挖出整个教区毒瘤的工具的人,一个能够制造出望远镜这种战争奇物的人,你以为他们会不感兴趣?”
艾伦的心脏收缩了一下。
这两个秘密,是他最大的底牌,也是最致命的软肋。
他下意识地辩解,尽管知道这很无力。
“研究出记账法的不是我,我只是碰巧学会了,然后教授给了你。”
“你觉得别人会信吗?”
格雷厄姆的反问像一记重锤。
“三天前,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圣都的密信。”
他从怀中,那个最贴近心脏的口袋里,取出一封信。信封由上好的羊皮纸制成,封口处烙印着教廷最高议会的金色火焰封印,那印记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大审判官梅里奥特亲自下令,派遣一个调查团前往银霜领,对你进行‘深入的了解’。”
艾伦伸手接过信件。
入手冰冷而沉重。他飞快地扫过信上的内容,那些用词华丽、辞藻典雅的句子背后,潜藏着无法掩饰的贪婪与威胁。所谓的“深入了解”,不过是“全面审查”的代名词。
“他们什么时候到?”
“一个月后。”
格雷厄姆从他手中抽回信件,小心地放回怀中。
“梅里奥特是个老狐狸,他的耐心和手段,可没有我这么好应付。”
艾伦瞬间明白了格雷厄姆的全部意图。
“所以你想在他们到来之前,先占住银霜领?”
“我想在他们到来之前,确保你的安全。”
格雷厄姆凝视着他,眼神里交织着复杂的成分,有警告,有算计,也有一丝不易分辨的真诚。
“如果我的人在银霜领,如果我能向圣都证明,你对教会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那么,即使是梅里奥特想要对你不利,也必须掂量一下彻底得罪一位北境代理主教会是什么后果。”
艾伦沉默了。
他抬头望向远方,银霜领那熟悉的城墙与塔楼的轮廓,在漫天飞雪中若隐若现,如同海市蜃楼。
那里是他的根基,是他心血的结晶,绝不容许他人染指。
但格雷厄姆说的是事实。面对圣都那种庞然大物,他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
良久,他开口。
“你的条件是什么?”
“很简单。”
格雷厄姆勒住马,让它停在雪地里。
“我在银霜领建立分部,你提供场地和必要的支持。作为交换,我保证你的安全,并且……”
他似乎在斟酌用词,每一个字都透着精明的算计。
“并且,我会动用我所有的影响力,向圣都正式推荐,任命你为北境教区的财务顾问。这是一个正式的教会职位。有了它,你就不再是任人拿捏的边境领主,任何想动你的人,都必须通过教会内部的正当程序。”
“财务顾问?”
艾伦挑了挑眉。
“听起来,像是要把我彻底绑在教会的战车上。”
“这是最好的保护。”
格雷厄姆的语气不容置喙。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是绝对安全的。一种,是强大到没有人敢于挑衅的。另一种,是有用到没有人舍得杀掉的。”
“而我属于后者?”
“目前来看,是的。”
艾伦的脑中飞速权衡着利弊。接受,意味着引狼入室,但能得到一个强大的挡箭牌。拒绝,意味着他将独自面对来自圣都的滔天巨浪。
“如果我拒绝呢?”
格雷厄姆的表情变得严肃,再无半点转圜的余地。
“那么一个月后,当梅里奥特的调查团抵达时,你就只能独自面对他们了。而我,作为一个忠于圣都的审判官,只能服从最高议会的命令。”
威胁。
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威胁。
但艾伦也听懂了威胁之下的潜台词。格雷厄姆在给他一个机会,一个选择站队的机会,一个用自己的领地换取庇护和时间的交易。
“好。”
艾伦最终吐出了这个字。
“但我也有条件。”
“说。”
“第一,你的分部,不得以任何形式干涉银霜领的内政。我的领民,我的政策,我所有的发展计划,你们都不能插手。”
格雷厄姆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点头。
“可以接受。”
“第二,你的人数不能超过二十个。我不希望我的银霜领,变成一座审判庭的军营。”
“十五个。”
格雷厄姆立刻还价。
“包括我在内。”
“成交。”
艾伦没有再争辩。
“第三……”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危险,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刀锋。
“如果你敢背叛我们的协议,如果你敢利用你的职位伤害我的任何一个领民,我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格雷厄姆盯着艾伦的眼睛,看了很久。
然后,他突然笑了。
那笑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突兀。
“你知道吗?一周前,如果有人敢用这种口气威胁我,他现在已经是一堆灰烬了。”
“那现在呢?”
“现在……”
格雷厄姆朝他伸出手,宽大的手套在风中猎猎作响。
“我觉得,我们会成为很好的合作伙伴。”
艾伦探身,握住了那只手。
两只包裹着厚实皮革的手套在严寒中相握,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冰冷而坚实。
这是一个新的契约,比上一次更加危险,也更加牢固。
在他们重新催马前行后,格雷厄姆的声音幽幽传来。
“还有一件事。”
“梅里奥特,不是唯一对你感兴趣的人。”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