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芳被他的气度,彻底折服了。他站起身,对着黄举,再次深深一拜。
“黄师!天下士子,皆盼您出山!”
“请黄师,以天下苍生为念,以圣人道统为重,移驾京师,为陛下,为我等,讲学解惑!”
黄举沉默了许久。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几竿在风中摇曳的翠竹,背影,显得如此的萧索,如此的,为难。
半晌,他才缓缓转过身。
“也罢。”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悲壮。
“若陛下,真有闻道之心。”
“老夫,又岂能因一己之安逸,而坐视江山倾颓。”
“天使,请回禀陛下。”
“半月之后,老夫,自当启程。”
赵德芳闻言,大喜过望。
“黄师高义!下官,代天下谢过黄师!”
他激动得,几乎要语无伦次。他觉得,自己此行,功德圆满。他请到了一位,真正的圣人。
他没有看到。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黄举那张悲天悯人的脸上,嘴角,勾起了一抹,一闪而逝的,得意的弧度。
而沈卓,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越过黄举的肩膀,落在了正堂之后,那扇屏风的后面。
他看到,有一个穿着普通仆役服饰的人,正从屏风后一闪而过。
那人的身形,那人走路的姿势。
沈卓,觉得有些眼熟。
他想起来了。
那是,慈宁宫里,太后身边的一名,二等太监。
沈卓的目光,穿过屏风上淡雅的山水,钉在了那个一闪而过的背影上。
那个身形,那个走路时肩膀微微向左倾斜的习惯。
不会错。
那是慈宁宫的人。
一个二等太监,姓刘,平日里负责清点各宫送往慈宁宫的贡品。
当初,寿康侯李成搞出的那场轰动京城的“输捐”风波,最后收上来的金银财宝,送入慈宁宫时,就是这个刘太监,亲手清点入库的。
沈卓的后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
那寒意,比岳麓山冬日的寒风,更刺骨。
一个深宫里的二等太监,为何会出现在千里之外,一个“清贫”大儒的府邸里?
还躲在屏风后面,鬼鬼祟祟。
这根本不是巧合!
电光石火间,所有线索,都在沈卓的脑海里串联成了一条完整、冰冷的锁链。
太后的懿旨。
黄举的“受邀”。
沿途官吏近乎疯魔的迎接。
山下那数万名被精心组织起来的“朝圣”学子。
还有眼前这位,满口忧国忧民,住着比王府还奢华的“清贫”圣人。
这一切,都是一个局。
一个由太后在幕后操控,以黄举为旗帜,裹挟天下士林清议,向当今陛下发起的,政治围剿!
黄举,不是来辅佐君王的。
他是来,替太后,替那些盘根错节的旧势力,阻挡新政,颠覆朝纲的!
沈卓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手脚冰凉。
他怕了。
他不是怕黄举,而是怕黄举背后所代表的那股,足以动摇国本的,庞大的力量。
赵德芳却毫无察觉,他依旧沉浸在“请得圣人出山”的激动与荣幸之中,与黄举依依惜别,言语间满是敬仰。
沈卓跟在他身后,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无害的笑容,只是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再无半分温度。
告辞出门,坐上返回驿馆的马车。
赵德芳长舒一口气,满脸红光,仿佛完成了一件天大的功德。
“沈大人,你看到了吗?这才是真正的圣人风骨!不慕荣利,心怀天下!有黄师出山,我大玥江山,稳如泰山矣!”
沈卓看着他那副天真的模样,没有说话。
他只是掀开车帘,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朴实无华的青砖小院。
院墙上的青藤,在夕阳下,像一条条盘踞的毒蛇。
……
黄举要出山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遍了整个湖湘,并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向四面八方扩散。
使团返回京城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
每到一处州府,当地的最高长官,必然会率领阖府官吏、地方乡绅、书院大儒,在几十里外,焚香跪迎。
那场面,比迎接皇帝亲临,还要隆重百倍。
他们看着黄举乘坐的那辆朴素的青牛车,眼神狂热,如同信徒瞻仰神迹。
他们对赵德芳这位礼部尚书,毕恭毕敬。
他们对沈卓这位户部侍郎,客客气气。
但他们对那卷代表着皇权的圣旨,却仿佛视而不见。
在他们心中,黄举的意志,已经超越了皇权,代表了“天道”。
行至安庆府。
知府孙希文,竟下令全城戒严,百姓停工歇业,只为迎接黄师驾临。
他还私自动用府库官银,在城中最繁华的地段,为黄举修建了一座临时的讲学高台。
那高台,雕梁画栋,极尽奢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