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浪所及之处,连风,都仿佛静止了。连天上的云,都仿佛凝固了。
使团的仪仗队,那代表着皇权的明黄旗帜,在这片由人心汇聚而成的汪洋大海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带队的京营千户,手按在刀柄上,手心里全是汗。
他打过仗,见过尸山血海。可他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阵仗。
这不是军队。这比军队,更可怕。
军队的刀,只能杀人的身。而这股力量,能诛人的心!
赵德芳掀开车帘,看着眼前这壮观到令人窒息的一幕,脸色,已经白得像一张纸。
他感觉,自己不是来宣旨的。
他是来……朝圣的。
沈卓,也难得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他看着那一张张狂热的脸,看着那一片片整齐的草庐,眼神,却落在了更远的地方。
他看到,在那些草庐之间,有一些穿着普通,却行动矫健的汉子,正在分发着清水和干粮。他们的动作,井井有条,效率极高,像训练有素的士兵。
他还看到,在人群的外围,有几个看似不起眼的货郎,他们的眼神,却不像其他儒生那般狂热,而是带着一种警惕与审视,不断地扫视着周围。
沈卓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这哪里是自发的朝圣。】
【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组织的,大型表演。】
【只是不知道,这搭台唱戏的钱,是谁出的?】
穿过那片人山人海,使团终于来到了岳麓山下,黄举隐居的府邸前。
那是一座极其普通的青砖小院,院墙上爬满了青藤,连门前的石狮子,都显得朴实无华。
与山下那万人朝圣的盛况,形成了极度鲜明的对比。
一名穿着粗布衣衫的老仆,将他们迎了进去。院子里,没有奇花异草,只有几竿翠竹,和一方小小的菜圃。
正堂之内,陈设更是简单。几张半旧的木椅,一张磨得发亮的八仙桌。
赵德芳的心,瞬间被这种“大隐隐于市”的清贫,给折服了。
这,才是真正的圣人风骨!不为外物所动,不为名利所累!
正堂之上,一个身穿浆洗得发白的儒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端坐着,手里,捧着一杯清茶。他看到赵德芳进来,缓缓起身,微微颔首。
“老夫黄举,见过天使。”
他的声音,平和,冲淡,却又带着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赵德芳连忙上前,深深一揖。
“下官礼部尚书赵德芳,不敢当天使之称。今日,是以后学末进之身,前来拜见黄师!”
他姿态放得极低。
黄举请他坐下,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
赵德芳双手接过,只觉那茶香清冽,沁人心脾。他低头一看,那茶杯,看似是普通的白瓷,但在杯底,却有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官”字款。
前朝官窑,御用之物。一杯,便值千金。
赵德芳的心,又跳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圣人嘛,用点好东西,也是应该的。
沈卓也分到了一杯茶。他没有喝,只是将茶杯托在掌心,细细地打量着。
他不仅看到了那“官”字款。他还闻到了,那茶叶,是只有在贡品名录上才见过的,武夷山大红袍的母树之叶。一两,便值万金。
他还看到了,黄举用来写字的砚台,是产自端州的,最上等的紫金石老坑端砚。一方,足以换一座宅子。
沈卓的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心中,却已经冷了下来。
【好一个清贫的圣人。】
【这满屋子的清贫,加起来,怕是比小半个国库,还要值钱。】
赵德芳将圣旨呈上,说明了来意。
黄举听完,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声叹息,充满了无尽的,对世事的忧虑。
“唉……”
“老夫,本是山野之人,不问世事久矣。”
“只是,听闻朝中,为一部商律,竟争吵至此。老夫,夜不能寐啊。”
他看着赵德芳,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痛心。
“赵尚书,你告诉老夫,陛下,为何要行此酷法?为何要与天下商贾为敌?为何要动摇我大玥立国之本?”
他一连三问,问得赵德芳哑口无言。
黄举再次长叹。
“君有疾,在骨髓,非猛药不可治。”
“陛下年轻,或是一时被利欲蒙蔽了双眼。我等为人臣者,为人师者,若不能将其引回正途,便是失职,便是罪人!”
他说得是何等的恳切,何等的痛心疾首。仿佛,他才是那个最忠心耿耿,最忧国忧民的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