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举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站在那高高的论道坛上,衣袂飘飘,口吐莲花。
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是那些被他驳倒的,各派宗师,一个个面如死灰,对他顶礼膜拜。
龙椅之上,那个年轻的帝王,脸色煞白,不得不走下丹陛,亲自向他,行弟子之礼!
到那时,他黄举,将不再是区区一个儒学泰斗。
他将是,一言可为天下法的,活圣人!
他将是,这大玥王朝,真正的,无冕之王!
这个念头,像是一颗魔种,在他的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
他那颗自诩为古井不波的道心,第一次,乱了。
就在此时。
“老师!”
门外,又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喊。
一名管家,手捧一封火漆密封的信件,匆匆而来。
“是……是慈宁宫的加急密信!”
黄举的心,猛地一跳。
他强压下心中的波澜,接过信,拆开。
信上的字,写得娟秀,内容,却字字泣血。
“……妖风四起,异端横行,圣人之道,危在旦夕……”
“……恳请黄师,以天下苍生为念,以圣人道统为重,速速入京,拨乱反正!”
看着这封信,黄举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瞬间,迸射出骇人的精光。
车轮滚滚,碾过京畿的黄土官道,驶向遥远的南方。
礼部尚书赵德芳坐在宽敞的马车里,手捧圣旨,心中五味杂陈。
他此行,是奉了皇命,去湖南,请一位能定国安邦,让满朝文武都闭嘴的神仙。
黄举。
起初,赵德芳觉得这是件好事。陛下少年意气,行事过于刚猛,是该有位德高望重的老臣来劝一劝,吹吹风。这叫阴阳调和,刚柔并济,是圣君治国之道。他作为礼部尚书,去请天下文宗,名正言顺,与有荣焉。
然而,当车队行至江宁府地界时,怪事发生了。
江宁知府,堂堂正三品的封疆大吏钱文博,竟带着府衙所有官吏,离了治所,在两省交界的长亭,恭候多时。
这已非迎接天使的礼节,而是擅离职守的重罪!
“下官江宁知府钱文博,恭迎天使!恭迎……恭迎赴请圣贤之使!”
钱文博的腰,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那张平日里威严的脸上,此刻堆满了近乎狂热的崇敬。
那崇敬,不是给赵德芳这个礼部尚书的,甚至不是给那卷明黄的圣旨的。
而是给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名字。
赵德芳心中“咯噔”一下,那股子与有荣焉的舒坦劲儿,瞬间被一股寒意取代。
他身旁的副使,户部侍郎沈卓,一个年轻人,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沈卓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外面那黑压压跪倒一片的官吏士绅,嘴角撇了撇。
“赵大人,这位钱知府,为了迎接咱们,连自己的乌纱帽都不要了。这份‘尊师重道’之心,真是感天动地。”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赵德芳听着,老脸一红,干咳一声。
“沈大人,此乃……此乃敬重斯文之举,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沈卓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只是多看了那江宁知府钱文博一眼。他记得,玄镜司的密卷上,这位钱大人的名字,和江南盐运的几桩亏空案,牵扯不清。
一个连治下百姓都可以不管不顾的贪官,竟能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老师”,擅离职守,奔波数百里。
这份狂热,已经不是敬重,而是疯魔。
有意思。
进入江宁城,场面更是夸张。
街道两侧,商铺歇业,百姓夹道。无数穿着儒衫的学子,手捧书卷,高声吟诵着黄举的经义文章。
那声音汇成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车队的马蹄声都给淹没。
他们看着使团队伍的眼神,像是在看一支,即将把神明请回人间的,神圣队伍。
赵德芳坐在车里,如坐针毡。
他忽然觉得,自己捧着的这卷圣旨,有些烫手。
他不是去请一个人的。
他是被这天下无数双眼睛,推着,去请一尊神。
……
养心殿。
何岁正与宁白露对弈。
王顺安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角,手中,捧着一份刚刚由信鸽送达的玄镜司密报。
“陛下。”
何岁落下一子,头也未抬。
“念。”
“玄镜司江宁府密报:江宁知府钱文博,已于昨日擅离职守,率阖府官吏,前往鄂皖交界,迎接天使。其言行,对黄举之恭敬,远胜于对圣旨。”
宁白露执着白子的手,微微一顿。
“擅离职守,迎奉外臣。陛下,这已是目无君上,形同谋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