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着镜子最后理了理工牌,金属扣硌得锁骨发疼。
凌晨三点改的项目进度表在牛皮纸袋里窸窣作响,和心跳声叠在一起。
推开项目办公室玻璃门时,门轴发出细不可闻的轻响。
原本此起彼伏的键盘声突然断了——二十多双眼睛齐刷刷扫过来,又迅速垂下去。
周姐正转着椅子从茶水间出来,手里端着马克杯,杯沿还沾着褐色咖啡渍。
她扫了眼我胸前的工牌,嘴角扯出半道冷笑:“哎哟,这不是靠演讲比赛拿了最佳风采奖的范总吗?”
“周姐早。”我把牛皮纸袋放在会议桌上,指甲掐进掌心。
上周部门晋升答辩,我确实拿了最高分,但周姐没提的是,那二十页演讲稿里夹着三个月的加班记录和六份竞品分析报告。
她的马克杯“咚”地磕在桌上,咖啡溅出几滴,在我刚铺好的文件上晕开小团污渍:“我们这项目组可不像大礼堂,光会背漂亮话可带不动进度。上回王经理带我们做智慧城市二期,熬了七个通宵才把数据对平——”
“所以我准备了进度表。”我按下投影仪开关,蓝白色光幕在墙上铺开。
周姐的话卡在喉咙里,陈工从最后一排直起腰,他电脑屏幕上的游戏界面还没来得及切,英雄联盟的角色在光影里晃了晃。
进度表第一页是过去三个月的实际完成率,红色柱状图像把刀扎在“68%”的位置。
第二页是竞品公司同期数据,绿色柱直接顶到“92%”。
第三页我圈出三个风险点:“供应商A的交货周期比合同多了五天,技术组的接口文档更新滞后,还有——”我看向陈工,他后颈的汗毛竖起来,“测试组上周漏测的三个模块,今早我已经让实习生把复测计划发到你邮箱了。”
会议室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风声。
周姐的手指在桌沿敲出急促的鼓点,陈工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反着光遮住了表情。
角落里新来的实习生小林突然举手:“范总,供应商A的问题我跟进过,他们说原材料涨价所以排期——”
“所以我们需要准备b方案。”我翻开牛皮纸袋,抽出一沓盖着红章的资质文件推过去,“今早六点刚和备选供应商签的意向书,违约金比原合同低3%。”
周姐的马克杯“当啷”一声倒了。
深褐色液体顺着桌沿滴在她米色西裤上,她手忙脚乱去捂,却碰翻了桌上的中性笔,笔帽滚到我脚边。
我弯腰捡起来,抬头时看见陈工正盯着投影上的进度曲线,喉结动了动。
“散会前说件事。”我把笔帽轻轻放在周姐手边,她的手指还在发抖,“今晚七点项目组聚餐,地点在楼下小南国。”周姐刚要开口,我补了句,“我请。”
下午三点,财务部的冷气冻得我胳膊起鸡皮疙瘩。
刘财务的老花镜滑到鼻尖,他捏着我的预算表,指甲盖泛着不健康的白:“范总啊,这项目预算比上季度多了一成。”他抽出一张“关于加强成本管控的最新通知”,纸角卷着毛边,“按新规定,得重新走评估流程。”
我扫了眼通知落款——是李副总签的字。
上回晋升评审,李副总投了反对票,理由是“太年轻压不住场子”。
此刻他的名字在纸页上张牙舞爪,刘财务的钢笔尖戳在“重新评估”四个字上,戳出个小窟窿。
“刘哥,这预算增加是因为供应商A涨价。”我翻开随身带的笔记本,“上周五我给财务部发过情况说明,附件里有A公司的涨价函。”我指着笔记本上的日期标记,“您当时回复说‘已收悉’。”
刘财务的耳尖红了。
他推了推眼镜,钢笔在预算表上敲出闷响:“那也得等评估小组——”
“评估小组王工今天下午在三楼开会,张工去了外地出差。”我调出手机日程,“最快得下周三才能凑齐人。”我合上笔记本,“但项目组今晚要和供应商b谈价,错过这个时间窗口,b方案的成本还要涨5%。”
他的钢笔“啪”地摔在桌上。
我弯腰去捡,瞥见他抽屉里露出半截请柬——是李副总儿子的婚礼邀请函。
“这样吧。”我把钢笔递还给他,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汗,“我让助理把补充材料送过来,您过目后如果有问题,今晚十点前给我发消息。”我转身要走,又停在门口,“对了,小南国的水煮鱼不错,刘哥要是有空,晚上可以来项目组聚餐——我让小林给您留个位。”
回办公室时,夕阳把百叶窗切割成金红色的条。
我的工牌不知什么时候松了,垂在胸口晃荡。
桌上有张便签纸,字迹很陌生:“小心茶水间第三排储物柜。”
我捏着便签纸,听见窗外传来乌鸦的叫声。
风掀起桌上的进度表,红色柱状图在光影里摇晃,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我捏着便签纸的手指发紧,油墨在指尖洇出淡蓝的痕。
茶水间第三排储物柜——这会是谁留的?
周姐?
陈工?
还是某个旁观的实习生?
窗外的乌鸦又哑叫了一声,我把便签纸折成小方块塞进西装内袋,转身锁上办公室门。
太阳穴突然开始跳痛,像有人拿细针一下下挑着神经。
我扶着桌角深吸两口气——契约能力要启动了。
上次用还是上周核对供应商数据,结果在卫生间蹲了半小时才缓过来。
这次得快,我需要查近三个月所有中层提交的项目预算审批记录。
闭眼前的最后一秒,我瞥见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17:23。
黑暗里,无数文件在视网膜上炸开,pdF的页眉、Excel的单元格、扫描件的红章,像被按了快进键的电影。
供应商管理部王姐的审批单,市场部张经理的推广预算,连行政部申请更换打印机的单子都在眼前飞过。
刘财务的签名出现时,我后颈渗出冷汗。
市场部张经理超支15%的活动预算,他签了“特批”;行政部打印机采购价高于市场价8%,他批注“紧急需求可执行”;可到我这,超支10%就卡着新规定不放?
头痛突然加剧,我踉跄着扶住窗台,指甲在玻璃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楼下的梧桐树影摇晃,我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撞在门板上。
原来不是我的方案有问题,是有人专门针对我——就像上周晋升时李副总的反对票,就像周姐故意打翻的咖啡。
等痛感消退,我摸到后背的衬衫已经湿了一片。
抓起马克杯灌了半杯冷茶,打开电脑开始整理对比报告。
鼠标点击声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我把刘财务的审批记录截图、标注时间节点、用红笔圈出双标条款,最后附上李副总儿子婚礼请柬的照片——上午捡钢笔时瞥见的,现在派上用场了。
凌晨一点,打印机“嗡嗡”吐出最后一页纸。
我把报告装进文件袋,在封皮上用荧光笔写了“林副总亲启”。
林副总是公司出了名的铁面,上次在电梯里撞见他训人,把迟到的总监骂得眼眶发红,可转头又自掏腰包给项目组买下午茶。
这种人,最恨底下人搞小动作。
第二天七点半,我守在林副总办公室门口。
他夹着公文包出现时,我递上文件袋:“关于项目预算审批的异常情况,请您过目。”他扫了眼封皮,眉峰挑了挑:“范晓萱?上回晋升答辩那个?”
我点头,看着他翻开报告。
当他的目光扫过刘财务给市场部的“特批”批注时,指节在纸页上敲了敲:“有意思。”翻到李副总请柬那页时,他突然笑了:“小范,你这证据链倒是扎实。”
“我需要在今天下班前拿到预算批复。”我直视他的眼睛,“供应商b的谈判窗口只剩24小时。”
他合上文件袋,从西装内袋摸出钢笔在封皮上签了“阅,同意按原流程审批”,墨迹未干就递回来:“拿给刘财务,就说是我让的。”转身进办公室前又补了句,“下次这种事,直接找我,别绕弯子。”
我捏着文件袋往财务部走,路过技术研发室时,瞥见陈工的背影。
他正对着电脑敲代码,椅背挂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上回聚餐听他说,那是他读研时导师送的。
“陈工。”我敲了敲半开的门,“能耽误你十分钟吗?”
他转过来,镜片后的眼睛带着警惕:“范总有事?”
我把平板递过去,播放提前准备好的行业视频。
屏幕里,德国工程师正在演示新型接口协议,能把测试效率提升30%。
陈工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沿,我注意到他喉结动了动——和昨天看进度表时一样的动作。
“我查过你的专利申报记录。”我点开另一个文档,“你去年申请的‘基于微服务的接口优化方案’,和这个技术方向很接近。”我指着视频里的流程图,“如果我们把现有架构的第三层拆分成独立模块,测试阶段至少能提前两周。”
他的鼠标突然“咔嗒”一声——点了暂停。
视频里的工程师定格在抬手的动作,陈工的指尖悬在屏幕上,离工程师的手掌只有半厘米:“你怎么知道我在研究这个?”
“上周三凌晨两点,你往技术群里发了份接口文档。”我翻开笔记本,“我做了个对比表,发现你修改的17处代码,有12处和这个方向吻合。”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这次没反光。
我看见他眼底的血丝,和我熬夜改进度表时一样的红:“如果按你说的改,测试组要加班。”
“我让行政部订了夜宵,每人再加两天调休。”我把调休申请单推过去,“项目奖金的30%和测试进度挂钩,你定比例。”
他沉默了足有半分钟,突然抓起平板:“我需要和测试组开个会。”转身时碰倒了马克杯,褐色的液体在地上晕开,和昨天周姐的咖啡渍一模一样。
晚上九点,办公室只剩我桌前一盏灯。
手机突然震动,邹逸的消息跳出来:“刘财务账户近三月向张悦家族企业转过三笔款,备注都是‘咨询费’。”
张悦?
我捏着手机的手紧了紧。
张悦是李副总的外甥女,上个月刚调去总经办当秘书。
原来刘财务不是单打独斗,背后站着李副总一脉。
窗外的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割出银色的条。
我打开抽屉,摸出那个折成小方块的便签纸——“小心茶水间第三排储物柜”。
或许留纸条的人,也在盯着这摊浑水?
手机屏幕亮起,合作方王经理的消息弹进来:“范总,明天上午十点,我们需要项目组核心成员到公司对接。”
我盯着“对接”两个字,指尖在键盘上敲出回复:“准时到。”
茶水间的灯光突然闪了闪,我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21:35。
明天的会议桌前,该是谁坐主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