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宴会厅的水晶灯把天花板照得透亮，香槟塔在角落折射出碎钻般的光——这是我今晚第三次注意到那座塔了。
“萱萱姐！
这杯是我调的特饮，西柚加青柠，你上次说喜欢清爽的！“行政部的小周举着长柄杯挤过来，杯沿的薄荷叶上还挂着水珠。
我接过时指尖被冰得一缩，抬头就撞进七八个亮堂堂的笑脸里：市场部的小刘举着手机拍个不停，技术部的老王拍我后背的力气比周总还大，连平时总板着脸的财务张姐都端着红酒杯凑过来：“小范，上月那笔烂账要不是你查出来......“
我笑着道谢，喉咙却像塞了团棉花。
内袋里师傅的笔记本跟着心跳一下下撞着肋骨，他临终前说“别踩血梯子“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此刻这满厅的热闹，倒像是用那本旧日记垫着地基垒起来的。
人群突然让出条缝，我顺势侧过身，目光在攒动的后脑勺间搜寻。
直到那抹藏青色西装撞进视线——邹逸靠在宴会厅最里侧的圆柱旁，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指尖捏着半杯红酒，杯身凝着的水珠顺着他手背往下淌，在腕骨处聚成颗颤巍巍的水钻。
“邹总！“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
我攥着杯子的手紧了紧，人群又开始往那边涌，可我比他们快半步——或许是因为总在茶水间、电梯口、加班到凌晨的走廊里，无意识地练习过如何在人群中锁定他的位置。
“恭喜。“他声音比平时轻，像片落在水面上的叶子。
我这才发现他镜片上蒙着层雾气，应该是刚从外面进来，领结也松了半寸，露出喉结下淡青色的血管。
“终于站到了你想去的位置。“他补了半句，尾音被路过的侍者推车声盖掉半截。
我却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储物间，他递来契约书时也是这种欲言又止的语气——那天他西装笔挺，现在却像被谁悄悄抽走了脊梁骨似的，后背松松靠着柱子。
“你......“我刚开口，斜后方突然传来玻璃杯底磕在大理石上的脆响。
“范晓萱。“
这声音像根浸了冰碴的针，扎得我后颈发紧。
张悦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斜对角的卡座里，红色晚礼服的肩带滑到臂弯，露出锁骨处一片不自然的红——大概是刚才撞翻椅子时蹭的。
她面前的牛排刀在餐盘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刀尖正对着我：“你以为这就结束了？“
宴会厅的音乐突然变轻了。
我看见小刘举着手机的手悬在半空，小周的特饮泼了半杯在裙角，邹逸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指节泛白。
“职场不是童话故事。“她扯了扯嘴角，那笑比哭还难看，“你以为你赢了？“她抓起桌上的香槟一饮而尽，杯底重重磕在桌上，“不过是刚撕开个口子罢了。“
我盯着她涂着酒红色甲油的指甲——和三个月前在茶水间帮她热咖啡时一样，那时她总说“小范手真巧，连咖啡都热得刚好“。
现在那指甲掐进掌心，在白暂的皮肤上压出月牙形的红印。
“张经理喝多了。“王秘书不知从哪冒出来，扶住她的胳膊。
张悦却甩开她的手，黑色手包“啪“地砸在桌上，起身时带翻了花瓶，玫瑰花瓣落了她一脚。
她踩着细高跟从我面前经过时，香水味浓得发苦：“走着瞧。“
高跟鞋声敲着地面远去，宴会厅又热闹起来，可总像隔着层毛玻璃。
我低头看杯里的西柚汁，浮着的薄荷叶被气泡顶得转圈圈——和刚才张悦眼里的光似的，明明灭灭。
“要回敬吗？“邹逸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我这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侧，离得近了，能闻到他身上清淡的雪松味。
他伸手替我理了理被张悦撞乱的发梢，指腹擦过耳垂时，我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了。
“回敬什么？“我听见自己声音发颤。
他没说话，目光越过我肩头。
我顺着看过去——李主任端着酒杯站在主桌旁，酒杯里的红酒晃出细碎的光。
他看见我时顿了顿，喉结动了动，举着杯子的手抬了半寸，又放下。
宴会厅的音乐换成了轻快的爵士乐，可我突然觉得冷。
邹逸的西装外套搭过来时，我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他的体温透过布料渗进来，混着雪松味，像团慢慢烧起来的火。
“接下来？“他问。
我摸了摸内袋里的笔记本，师傅的字迹在心里浮出来：“有些梯子是血染红的，别踩。“可现在我脚下踩着的，是拆了那梯子后新铺的路——或许该试试，能不能用自己的脚印，把这条路焐热。
“接下来......“我抬头看他，水晶灯在他镜片上碎成星子，“该去和李主任碰杯了。“
李主任的酒杯在水晶灯下晃出半弧红光时，我正端着小周那杯快化完的西柚汁往主桌走。
他喉结动了动，杯沿离嘴唇还有半寸就停住了，像被什么钉在原地——直到我在他面前站定，他才猛地把酒杯举高两寸，杯底磕在瓷盘上发出轻响。
“小范啊。“他鬓角的白发被暖光染成了金褐色，手背上的老年斑在衬衫袖口下若隐若现，“以前我总觉得年轻人沉不住气......“他抿了口酒，喉结滚动的幅度比平时大，“上回那笔烂账，要不是你翻了三个月的凭证，咱们部门得背多大黑锅。“
我握着杯柄的手指蜷了蜷。
三个月前他在例会上摔报表的样子还在眼前——“刚毕业的黄毛丫头懂什么“的唾沫星子溅在我工牌上，现在他递过来的酒杯里，红酒晃得像团化不开的血。
“谢谢主任肯定。“我碰杯时故意让杯沿轻了些，清脆的响声里藏着点刻意的距离感，“以后还得您多指教。“
他的笑容僵了半秒，很快又堆得更满：“该指教的是我。“他指节敲了敲桌面，目光扫过不远处正被王秘书扶着的张悦，“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我这把老骨头啊......“
宴会厅的顶灯突然暗了两度——是服务员在调灯光，准备切庆功蛋糕了。
李主任的话被此起彼伏的“寿星呢寿星呢“声打断，他借机放下酒杯，手指在桌布上蹭了蹭，像在擦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
我盯着他袖口露出的金表——那是上个月张悦在例会上说“给家里老人挑的礼物“时，我在她购物车里见过的同款。
“萱萱姐！“小周举着蛋糕刀挤过来，奶油在刀尖颤巍巍的，“快来许愿！“
我被推到蛋糕前时，眼角瞥见赵强缩在宴会厅门廊的阴影里。
他平时总梳得油亮的头发乱成鸡窝，领带歪在锁骨处，右手攥着半皱的纸巾，指节发白——那是他每次撒谎时的习惯性动作。
蜡烛的光映在众人脸上，我对着十九根小蜡烛（市场部小刘非说“晋升主管要凑个长长久久“）闭了闭眼。
师傅笔记本里夹的银杏叶突然烫得慌——他教我查账时总说“看数字要像看人心，藏着掖着的，准有见不得光的“，可现在我闻到的甜腻奶油味里，混着赵强身上那股熟悉的柠檬味香水气——是张悦常用的牌子。
切完蛋糕的刀叉声里，我端着空餐盘往门廊走。
赵强见我过来，喉结动了动，后退半步撞在消防栓上，“砰“的一声惊得路过的侍者差点打翻托盘。
“对不起......“他声音发颤，纸巾被攥成了团，“那天张经理说只要我把你整理的客户名单拍给她，就保我......保我不被调去后勤部......“他突然抬头，眼尾泛红，“我真的怕！
他们说你背后有人，说你踩着别人往上爬......“
我盯着他发颤的睫毛——上周三加班时，他还拍着胸脯说“萱萱姐的方案我绝对保密“，现在他西装前襟沾着的奶油渍，和张悦晚礼服上那片红印子位置一模一样。
“赵强。“我把餐盘搁在旁边的服务台上，金属碰撞声让他猛地闭嘴，“上个月技术部老陈的电脑被黑，是谁说'肯定是新人操作不当'？“我往前半步，他后背紧贴着消防栓，“上上周财务张姐的报销单少了两张，是谁说'可能被风吹进垃圾桶了'？“
他的喉结又动了动，这次没出声。
“现在你说'以后不会再帮她们'。“我伸手替他理了理歪掉的领带，指尖碰到他脖子时，他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下，“那我问你——“我盯着他瞳孔里晃动的烛光，“下回有人拿你妈住院的押金威胁你，你是选签字，还是选站出来？“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远处传来蛋糕刀掉在地上的脆响，他像被惊醒似的站直身子，领带结勒得脖子发红：“我......我会选你。“
我没接话。
他转身要走时，我瞥见他后领露出半截银色项链——是张悦上周在朋友圈晒的“招桃花“转运链，说是“给重要的人“。
宴会厅的音乐不知何时换成了《友谊地久天长》，跑调的合唱声里，我看见邹逸的藏青色西装角消失在旋转门外。
他刚才靠过的圆柱下，落着半片玫瑰花瓣，沾着点酒渍，红得像要渗出血来。
我追出去时，冷风卷着梧桐叶扑在脸上。
酒店门童扶着旋转门，见我冲出来，刚要问“需要叫车吗“，被我摆手打断。
电梯间的电子屏显示“1\/F“在闪烁，我跑过去时，金属门正缓缓闭合——邹逸的身影在门缝里越来越窄，镜片上的反光突然闪了下，像颗坠落的星。
“邹逸！“我扑过去，指尖擦过即将闭合的门缝，门“叮“的一声重新打开。
他站在电梯里，领结彻底散了，垂在锁骨处，西装下摆被风掀起半角，露出里面深灰色的衬里——和三个月前储物间那夜他穿的，是同一款式。
“你到底是谁？“我的声音在电梯井里撞出回音，“为什么帮我查账？
为什么每次我要放弃时你都出现？“
他盯着我发颤的指尖，喉结动了动。
电梯的电子屏数字开始跳动，1，2，3......
“因为我欠一个人的情。“他声音轻得像叹息，镜片后的目光却烫得惊人，“也因为......“他伸手按住电梯开门键，金属冷意透过指尖传来，“你不该输。“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2楼，有乘客要进来。
他松开手，门开始闭合。
我看着他的影子被门切成两半，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储物间那盏忽明忽暗的灯——那时他递来契约书，说“这能帮你，但会痛“，现在他说“你不该输“，可我连他欠谁的情都不知道。
门彻底合上的瞬间，我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电梯数字跳到“b1“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行政部同事发来的消息：“明天早上九点项目办公室开会，记得带新方案。“
夜风掀起我的裙角，我望着酒店玻璃幕墙上自己的影子——发梢还沾着刚才被张悦撞乱的碎发，耳垂被邹逸碰过的地方还在发烫。
转过街角时，我瞥见项目办公室所在的写字楼亮着几盏灯，最顶层的那扇窗尤其刺眼，像只醒着的眼睛。
明天早上九点。
我摸了摸内袋里的笔记本，师傅的字迹在心里浮起：“梯子要自己搭，才站得稳。“可当我踩着高跟鞋走向停车场时，总觉得身后有道视线——不是邹逸，不是张悦，是某种更沉的东西，藏在黑暗里，等着看我明天推开项目办公室门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