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之内,烛火通明,檀香袅袅。文武百官按照品级与部门,肃立于各自的位置上,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殿内鸦雀无声,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庄重与压抑。
罗彬被老爹范建拉着,站进了户部的队列里。
他这一身月白常服在一群或紫或绯的正式官袍中,显得格外扎眼,如同鹤立鸡群。
他心里有些不自在,失策了…早知道该让若若找件爹的旧官袍来凑合一下…这跟走错片场似的。
他的目光悄悄扫过御座下方。
左侧摆着两把椅子,未来老丈人林若甫已然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其中一把上,见到罗彬看来,还对他露出一个温和中带着鼓励的微笑。
另一把椅子却空着。
罗彬知道,那大概是军方第一人秦老将军的位置吧?这老家伙今天缺席?还有…陈萍萍那老狐狸呢?也迟到了?这朝会都快开始了…
他正想低声问问身旁的老爹,却见范建目不斜视,只用眼角余光狠狠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安分点。
罗彬只好悻悻然闭嘴。
御座右侧,站着太子与二皇子。两人看似并肩而立,姿态亲近,但罗彬敏锐地捕捉到,二皇子李承泽那慵懒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对身旁太子毫不掩饰的嫌弃与疏离。
还没等他再多打量几眼这帝国权力顶层的众生相,一声清越悠长的钟鸣骤然响起,回荡在寂静的殿中。
“陛下驾到——!”
司礼太监尖细的唱喏声穿透空气。
刹那间,殿内所有官员,包括坐在椅子上的林若甫,都齐刷刷地转向御道方向,躬身行礼。
罗彬有样学样,也连忙拱手弯腰。
他能感觉到,一道沉稳而迅捷的脚步声自殿外而来,经过他身边时,似乎微不可查地停顿了那么一瞬,一道深沉难辨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随即继续向前,走向那至高无上的御座。
罗彬低着头,只能看到一角绣着狰狞龙纹的玄黑色袍角从眼前掠过,带着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
这就是…庆帝?
待那身影在御座上坐定,司礼太监再唱:
“起——”
百官这才直起身子,垂手肃立。罗彬也趁机悄悄抬眼,第一次真正看清了他这位名义上的生父、实质上的杀母仇人。
啧…别说,还真像…有道明叔演康熙那个范儿,不怒自威,气场两米八。
庆帝端坐在并非龙椅却象征最高权力的御座上,身形并不算特别魁梧,但那股睥睨天下、掌控生死的帝王气势,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群臣,最终在罗彬身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似是欣慰,又似是追忆,但旋即被一层冰冷的怒意所覆盖。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沉痛的自嘲:
“朕这个皇帝…当得失败啊。”
一句话,让本就凝重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所有官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放轻了。
“连自家的儿子,在京都之地,在天子脚下,都险些保不住!”
庆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
“若非有神医妙手回春,朕…恐怕就要尝到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了!”
罗彬听的内心疯狂吐槽,白发人?陛下您照照镜子好吗?您这头发乌黑油亮的,比我的发质都好!这台词谁写的?太不走心了!
他刚在心里蛐蛐完,就听庆帝点名道:
“范闲。”
罗彬一愣神,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范建已经不动声色地用手肘将他推了出去。
罗彬一个趔趄,赶紧站稳,躬身拱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恭敬些:
“臣在!”
庆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语气似乎缓和了些:
“你救了朕的儿子,于公于私,朕都该好好谢你。今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你说说,想要什么赏赐?只要朕能做到,无有不允!”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极其轻微的抽气声。
天子金口玉言,“无有不允”这四个字的分量太重了!
这意味着,此刻罗彬就算开口要个侯爵之位,庆帝恐怕也得当场应下!
罗彬心中期待,啥都可以?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我现在最想的就是明天就把叶灵儿和婉儿娶过门!尤其是叶灵儿那虎妞,吊我胃口!必须早日娶回家好好“教育”!
他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臣想早日完婚”,却猛地感觉到身旁来自老爹范建那道几乎能把他后背烧穿的警告目光!
好像在说,小兔崽子你敢胡说八道试试!
罗彬瞬间清醒,冷汗差点下来。他赶紧收敛心神,摆出一副正气凛然、谦逊低调的模样,朗声道:
“陛下言重了!救治皇子,乃臣子本分!臣身为大庆子民,略通医术,能为陛下分忧,已是荣幸之至,岂敢再求封赏?此乃分内之事,万万不敢居功!”
这番话他说得掷地有声,表情诚恳无比,连他自己都快被感动了。
果然,庆帝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对群臣道:
“诸位爱卿都看看!这便是朕大庆未来的栋梁!不居功,不自傲,谦逊知礼,心系君国!好!很好!”
他又看向范建,语气带着几分“羡慕”:
“范建啊,你比朕会教儿子。朕膝下这几个不成器的…唉,一个个都能把朕气死!”
站在下首的太子和二皇子闻言,立刻把脑袋埋得更低了,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范建赶紧出列,躬身道:
“陛下谬赞了!犬子顽劣,臣将他丢在儋州十几年,疏于管教,他能有今日,全赖陛下洪福庇佑,臣…实在不敢居功。”
他嘴上谦虚,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眼里的得意,却是藏都藏不住。
庆帝哈哈一笑,指着范建对群臣道:
“你们看看!这老小子,明着谦虚,暗地里是在跟朕炫耀他儿子天资聪颖、无师自通呢!哈哈哈哈!”
底下的朝臣们非常配合地发出一阵轻松的笑声,殿内气氛一时显得颇为“和谐”。
然而,罗彬却微微蹙眉。
不对啊…这节奏…不是应该直接切入北齐刺客主题,然后群情激愤,顺势开战吗?怎么变成夸夸大会了?
他这念头刚起,就见文官队列中,一位身着绯袍、面容清癯、神色刚直的老者,昂首挺胸地迈步出列,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赖名成!
只见赖名成手持笏板,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不畏权贵的刚劲:
“陛下!臣都察院左都御史!要参鉴查院院长,陈萍萍!”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赖名成身上。
陈萍萍的凶名,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这赖御史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罗彬精神一振!
来了!正戏开场了!
在范建的眼神示意下,他悄无声息地退回了户部的队伍里,准备安心看戏。
庆帝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好奇”,问道:
“赖御史,你要参陈萍萍什么?”
赖名成昂首道,字字铿锵:
“臣要参陈萍萍渎职懈怠之罪!陛下适才也言,皇子于京都遇刺,险遭不测!陈萍萍身为鉴查院院长,执掌天下侦缉刑狱,却使刺客潜入京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其责难逃!臣恳请陛下,严治陈萍萍渎职之罪,以正朝纲!”
说完,他再次深深鞠躬,身后都察院的一群御史也纷纷出列,齐声附和:
“赖御史所言极是,臣等附议!”
庆帝面无表情,目光扫视殿内,问道:
“陈萍萍呢?他人在何处?”
侍立一旁的候公公连忙躬身回禀:
“回陛下,陈院长…尚未到来。”
“哼!”
庆帝仿佛动了真怒,冷哼一声,
“他的架子倒是大!竟让这满朝文武,连同朕,一起等他一人?!侯公公,派人去催!”
“遵旨!”
候公公刚要退下。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轮椅滚动的轻微声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陈萍萍坐在轮椅上,被影子缓缓推入殿中。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
罗彬也看了过去,心下却是一愣。
咦?这老狐狸的脸色…怎么如此憔悴?眼窝深陷,嘴唇发白,活像几天几夜没合眼…前两天见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这妆化得…够拼的啊!
陈萍萍对四周投来的各异目光恍若未觉,他双手费力地转动轮椅轮子,显得十分艰难地“走”到御前,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颤巍巍地拱手:
“老臣…陈萍萍,参见陛下!老臣来迟,罪该万死,望陛下恕罪…”
庆帝看着他这副模样,眉头微皱:
“陈萍萍,你这是…怎么回事?”
陈萍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摆摆手:
“劳陛下挂心,无碍…只是连日追查案情,有些劳累过度罢了…”
庆帝似乎不再深究,将话题引回正轨:
“方才赖御史参你渎职,致使皇子遇险,你有何话说?”
陈萍萍闻言,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整个人仿佛又苍老了几分,低声道:
“赖御史所言…句句在理。皇子遇刺,老臣身为鉴查院院长,确有失察渎职之罪…老臣,无话可说!”
他竟然直接认罪了!
庆帝追问:
“你认罪了?”
陈萍萍抬起头,浑浊的老眼中满是“悔恨”与“坚毅”:
“是,老臣认罪!但在陛下降罪之前,老臣…已侥幸查明了刺杀皇子一案的幕后真凶!相关证据证词,皆在此奏折之中,恳请陛下御览!”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厚厚的奏折,用那双“颤抖”的手,高高举过头顶。
庆帝对候公公使了个眼色。
候公公立刻小跑下去,恭敬地接过奏折,又小跑着送回御案之上。
庆帝拿起奏折,面无表情地翻阅起来。他看得不快,但殿内的气压,却随着他翻阅的动作,肉眼可见地急剧降低!
一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怒意,开始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偏殿内,落针可闻。所有官员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等待着风暴的降临。
唯有罗彬,看得津津有味,内心点评:
演技派!全是演技派!庆帝这情绪酝酿得到位,陈萍萍这苦肉计演得逼真…这憔悴妆是谁化的?得加鸡腿!
他似乎看得太投入,脸上那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落入了某些有心人眼中,比如林若甫,比如二皇子,甚至…也包括了御座之上,那位看似全神贯注看奏折的皇帝。
庆帝眼角余光瞥见罗彬那副模样,心头莫名一阵火起
这小子!跟他娘一个德行!爱看热闹!
可同时却又有一丝无可奈何的好笑。
他猛地将手中的奏折狠狠摔在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怒喝道:
“岂有此理!尔等都看看吧!看看这北齐!是何等的狼子野心!”
最前面的几位尚书,包括礼部尚书郭攸之等人,连忙上前,凑在一起观看。几人只看几眼,便脸色大变,或惊怒,或愤慨,纷纷出声谴责。
奏折在重臣之间传阅,每一个看过的人,无不露出屈辱和愤怒的神情,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殿内的气氛,彻底被点燃了。
最后,奏折传到了林若甫手中。
他仔细看过之后,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因为“愤怒”,身体甚至微微颤抖。他面向庆帝,声音沉痛而激昂:
“陛下!北齐此举,欺人太甚!公然派遣刺客行刺我大庆皇子,此乃对我大庆国格之践踏,对陛下天威之亵渎!此举,无异于宣战!臣!林若甫,恳请陛下下旨,即日发动国战,征伐北齐,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随着林若甫这掷地有声的请战,殿内群臣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纷纷出列,齐声高呼:
“臣等附议!请陛下发兵,征讨北齐!”
“为国雪耻!为皇子报仇!”
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还在吃瓜的罗彬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被身旁的范建一把拽着,稀里糊涂地跟着跪倒在地,混在一片跪倒的官员之中。
庆帝看着下方跪了一地的臣子,脸上露出“挣扎”与“不忍”,沉声道:
“住口!尔等这是要逼宫不成?!妄动刀兵,烽火连天,受苦的是天下百姓!朕岂能因一己私怨,便让万千黎民之子赴死沙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林若甫抬起头,目光坚定,言辞恳切:
“陛下!陛下乃我大庆君父!陛下之辱,即是大庆之辱!若不能向北齐讨回公道,我大庆国威何存?陛下天威何在?届时,四方蛮夷,谁还肯臣服我大庆天威?臣,再次恳请陛下,为江山社稷,为万年国祚,发兵北伐!”
“臣等恳请陛下发兵!”
群臣再次齐声高呼,声震殿宇。
庆帝沉默了片刻,脸上满是“艰难”的抉择,最终,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挥了挥手:
“罢了…罢了!既然众卿家皆以为战…那便…战吧!”
他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声音也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拟旨!即日起,北伐!兵部、户部、枢密院,全力配合!朕,要北齐…给朕一个交代!”
“陛下圣明!”
山呼海啸般的颂扬声响起。
罗彬跟着众人起身,看着这“完美”落幕的一场大戏,心中也是暗叹一声。
奥斯卡都欠你们一座小金人…战争,到底还是来了。
不过,该说不说,这几位的演技,真是登峰造极,毫无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