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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的凌晨,星子还缀在素味斋的檐角,邢成义已经摸黑坐起身。宿舍里的鼾声此起彼伏,他借着窗外灯笼透进来的一点红光,摸索着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棉袄领口磨出了毛边,是去年冬天陈露帮他用同色布补的,针脚密得像筛子眼,风钻不进去。

他动作轻得像片落雪,往帆布背包里塞东西时,连拉链都不敢拉得太响。包底垫着王店长给的锡罐,里面装着特级茉莉花茶,罐身被手焐得温热;侧面口袋里是李萌萌画的素味斋小院,画边角用红绳系着,说是能保一路平安;最沉的是中间那层——陈露凌晨两点起锅的咸火烧,用粗布帕子裹了三层,隔着布都能闻到芝麻混着花椒的香,那是娘最爱吃的味。

背起包时,帆布带在肩上勒出两道浅痕。他记得出门前徐涛说,后半夜的露水重,特意在他包里塞了双旧棉鞋。邢成义脱了拖鞋,光着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脚趾蜷了蜷,又轻轻换上棉鞋,鞋跟沾着的灶房灰落在地上,像几粒被遗忘的芝麻。

推开宿舍门的瞬间,廊下的灯笼正好晃了晃,红绸子扫过窗棂,发出细不可闻的“沙沙”声。他贴着墙根走,每一步都踩在青石板的凹缝里——住了三年,早就摸透了院里的响动规律,只有这样,鞋底才不会蹭出“吱呀”声。经过灶房时,窗纸上隐约映着个人影,手里攥着根擀面杖,一动不动的。邢成义心里一暖,知道是陈露在等他出门,却又怕出来道别显得累赘,才隔着窗纸送这最后一程。他对着窗户的方向,悄悄鞠了半躬,背包带勒得肩膀发紧,倒像是有人在身后轻轻拽着他。

巷口的路灯昏黄,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被风吹弯的芦苇。公交站牌上的“309路”被冻住的雪糊了半边,露出的“西”字歪歪扭扭,倒像是老家墙上娘写的“福”字。他往站牌下的石墩上坐,刚沾着就猛地弹起来——石墩子冰得像块铁,能把骨头缝里的热气都吸走。他把背包抱在怀里,布帕子裹着的火烧还温乎,隔着帆布熨着心口,像揣了个小小的暖炉。

第一班公交车的车灯从巷尾钻出来时,邢成义正在数砖缝里的冰碴。车玻璃上结着层白霜,司机师傅探出头扫了眼站牌,喇叭“嘀”地响了一声,在空旷的巷子里荡开回音,倒像是谁在跟他打招呼。他抬脚上车,投币时硬币在投币箱里转了三圈才落定,“当啷”一声脆响,在空荡的车厢里飘了好远。

“去西站?”司机师傅透过后视镜看他,方向盘上的套子磨得露出了棉絮,“这初三的早班车,你是头一个客。”

“嗯,回菏泽。”邢成义往最后排坐,把背包放在邻座。座位上还留着点前一晚乘客的体温,混着淡淡的煤烟味,像老家炕头的味道。他摸出车票来看,“菏泽”两个字被指腹蹭得发皱,下面印着的发车时间旁,不知什么时候沾了点红糖渍,是陈露包火烧时蹭上的,红得像娘纳鞋底用的胭脂。

车开得慢,轮胎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像春蚕在啃桑叶。窗外的街景蒙着层白,平时挤满人的早点摊空着,只有个卖糖葫芦的草靶子立在寒风里,上面还插着几串化了又冻住的山楂,糖壳硬得发亮。路过护国寺街时,邢成义扒着窗户看,糖画张师傅的摊子空着,那根插糖人的芦苇杆上,还粘着半块化了形的孙悟空,金箍棒斜斜地指着天,倒像是在催他快点赶路。

“年前这趟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司机师傅突然开口,语气里带着点感慨,“今儿倒好,就你一个,连个说话的都没有。”

邢成义笑了笑,从背包侧袋摸出个干硬的馒头——这是他给自己准备的早饭,咸火烧得留给娘。刚要咬,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了,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里面是苏清沅给的桂花糖,说是路上嘴淡了能含一颗。糖块在舌尖慢慢化开,甜香混着公交车里的煤烟味,突然就想起小时候,娘总在初三早上给他口袋里塞块糖,说“初三吃糖,一年不慌”。

到北京西站时,天刚漏出点鱼肚白。候车大厅的玻璃门冻得发僵,推开时“吱呀”响得吓人,像谁在身后叹了口气。里面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回声撞在大理石柱上,又弹回来裹住脚踝,凉丝丝的。平时排长队的取票机旁站着个穿制服的姑娘,正拿着抹布擦屏幕上的指纹,见他过来,远远就扬手:“取报销凭证?机器没冻住,直接刷身份证就行。”

车票从机器里吐出来时带着点余温,邢成义捏在手里反复看。“菏泽”两个字下面,印着发车时间“07:35”,旁边的站台号被他用指甲划了道浅痕——他总记不住这些数字,得做个记号才放心。候车厅里的座椅空了大半,保洁阿姨推着拖把车慢悠悠地走,拖布划过地面的“哗啦”声,在大厅里荡来荡去,像老家井台上的轱辘在转。

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背包放在腿上,像抱着个沉甸甸的念想。窗外的铁轨上积着层薄雪,远处的信号灯闪着红光,像颗落在雪地里的山楂。广播里响起检票通知,声音透过扬声器有点发飘,报的正是他要坐的那趟车。邢成义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褶子,突然想起出门时忘了看院里的腊梅——娘总说,初三开得最盛的那枝,得折下来插在窗台上,能香一整个正月。

排队检票时,前面走着个扛着蛇皮袋的大爷,袋子里露出半截棉被,被雪打湿了边角,黑乎乎的。大爷走得慢,每一步都踩得很沉,像怕脚下的瓷砖滑倒。邢成义跟在后面,闻到他身上有股煤烟味,和老家炕洞里的味道一模一样。他想起小时候,爹也是这样扛着行李,从菏泽来bJ看他,蛇皮袋里装着娘蒸的面花,鲤鱼模样的,鳞甲用梳子压出细纹,眼睛点着胭脂红。

踏上站台时,冷风“呼”地灌进领口,邢成义把围巾往脸上拉了拉,遮住半张嘴。火车还没来,铁轨在晨光里泛着青灰色的光,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雾里,像条没尽头的路。他往站台边的柱子上靠,从背包里掏出那个干硬的馒头,就着口袋里的凉白开啃。咬到第三口时,听见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声,闷闷的,像从地底钻出来的。

他抬起头,看见车头的灯光刺破晨雾,一点点变大,带着股热气碾过铁轨。突然就想起素味斋灶房里的火,陈露添柴时,火苗“轰”地窜起来,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他摸了摸背包里的画,李萌萌画的那个菏泽小院,娘坐在槐树下纳鞋底,树影在她膝头晃成一团暖。

火车停稳时,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邢成义随着人流上车,找座位时碰倒了邻座的热水瓶,“砰”地一声,在空荡的车厢里格外响。他慌忙道歉,对方摆摆手,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正对着手机屏幕笑,屏幕上是个穿红棉袄的小孩,举着块面花,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回菏泽?”年轻人问他,眼睛弯成了月牙。

“嗯,回家。”邢成义坐下时,背包里的火烧硌了他一下,温温的,像娘的手按在他背上。

车开了,窗外的景物开始往后退。邢成义趴在玻璃上,看着站台一点点变小,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涨涨的,暖暖的。他知道,再等几个时辰,就能看见菏泽的麦田地了,看见娘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招手,看见窗台上那枝插着的腊梅,香得能醉了整个正月。

火车刚过聊城,窗外的雾渐渐散了,露出成片的麦田,绿得像泼翻的颜料。邢成义正对着车窗哈气,用手指画老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广播突然“滋啦”响了两声,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钻了出来:“各位旅客请注意,前方菏泽站因设备维修,今日临时停办客运业务,请前往菏泽的旅客在前方梁山站下车,由此带来的不便,敬请谅解……”

最后几个字还在车厢里飘,邢成义的手已经僵在玻璃上,指腹蹭出的白痕像道没干透的疤。他猛地直起身,帆布背包从腿上滑下去,“咚”地砸在地板上,里面的锡罐撞着火烧,发出闷闷的响。邻座的年轻人抬头看他:“大哥,你去菏泽?”

“嗯……”邢成义的嗓子有点发紧,他扒着前排座椅的靠背往前看,车厢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没人像他这样慌。广播又重复了一遍通知,这次他听得真切,“梁山站”三个字像颗冰碴子,卡在喉咙里。

他摸出手机,信号格跳了两下,终于显出“3G”的字样。手指抖着点开地图,放大了看——梁山站离菏泽还有四十多里地,都是乡下的土路,这初三的日子,怕是连辆出租车都难寻。他想起娘昨天在电话里说的,一早就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着,锅里炖着他爱吃的粉皮炖菜,灶膛里的火得烧到晌午才旺。

“别慌,”邻座的年轻人递过来一瓶热水,“我家就在梁山附近,那地方我熟。出了站往南走三百米,有家老李饭馆,老板有辆面包车,专跑菏泽这条线,就是得等凑够人才能走,不过初三人少,说不定能跟你拼个车。”

邢成义接过水瓶,掌心被烫得一缩,倒像是暖和了点。他把背包拽到腿上,拉开拉链翻找,想看看有没有纸笔能记下路线,却摸到了李萌萌画的那张画。画里的菏泽小院,娘正坐在槐树下纳鞋底,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膝头洒下金斑。他用指腹摩挲着画里的老槐树,突然想起小时候,他跟娘去赶集,错过了末班车,娘就是牵着他的手,沿着土路走了两个钟头才到家,路上的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扯不断的绳。

“到梁山站得多久?”他问年轻人。

“也就半个钟头吧,”年轻人往窗外看了眼,“过了前面那座桥,就快了。”

邢成义点点头,把画塞回包里,又摸出个咸火烧。陈露烙的火烧金黄金黄的,芝麻粒嵌在面皮里,像撒了把碎星。他掰了半块塞进嘴里,花椒的麻混着面的香,在舌尖慢慢散开。他想,娘要是等急了,就先吃点火烧垫垫,反正粉皮炖菜热一热,味道更浓。

火车进站时,站台的广播也在重复菏泽站停运的通知。邢成义拎着背包下车,风比bJ的更硬,刮在脸上像小刀子。梁山站比北京西站小多了,站台的水泥地裂着缝,里面嵌着去年的枯树叶。他按照年轻人说的,往南走了三百米,果然看见家饭馆,门楣上的“老李饭馆”四个字掉了个“馆”字,只剩“老李饭”三个红漆字,在风里颤巍巍的。

饭馆的门虚掩着,推进去时“吱呀”响。炉台上坐着口黑铁锅,里面炖着白菜,咕嘟咕嘟冒着泡,一个系着蓝布围裙的老汉正蹲在灶门前添柴,见他进来,抬头问:“吃饭?”

“不,师傅,我想拼车去菏泽,”邢成义把背包放在门口的长凳上,“刚才车上的小兄弟说,您这儿有车?”

老汉往灶膛里塞了根柴,火苗“轰”地窜起来,映得他脸上的皱纹都亮了:“有是有,就是得等俩人,不然油钱都不够。你先坐着暖和暖和,我给你盛碗白菜汤,免费。”

邢成义刚要推辞,老汉已经舀了碗汤递过来,里面飘着两片豆腐,热气裹着白菜的甜扑面而来。他捧着碗坐在桌旁,看着窗外的风卷着雪沫子打旋,心里倒不那么慌了。他想,就算等再久也没关系,只要能到家,娘总会把菜热了又热,就像素味斋的灶房,无论多晚回去,总有口热乎饭等着。

汤喝到一半,门口进来两个拎着包袱的人,操着菏泽口音问:“去菏泽的车啥时候走?”

老汉往灶膛里添了最后一根柴:“这就走,凑够仨人了!”

邢成义猛地站起身,把剩下的半块火烧塞进嘴里,背起背包就往外走。面包车停在饭馆后头,车身上沾着泥点,像头刚从田里回来的老黄牛。他往车后座钻时,背包上的红绳结勾住了车门把手,扯了两下才解开——那是李萌萌说的辟邪红绳,看来真能帮着赶路。

车开的时候,饭馆的烟囱里飘出缕青烟,在风里打了个转,往菏泽的方向去了。邢成义扒着车窗看,远处的麦田绿得发亮,土路两旁的杨树枝桠光秃秃的,像在招手。他摸出手机,终于有了信号,给娘发了条短信:“娘,我快到了,别等急。”

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来时,车正好拐过一个弯,远处隐约能看见成片的砖瓦房,屋顶上的雪在太阳底下泛着光。邢成义知道,那就是菏泽的方向,离着越近,空气里的味道就越熟悉,有麦秸秆的香,有灶膛里的烟火气,还有娘在村口等他时,身上带着的那股子皂角味。

他把背包往怀里紧了紧,里面的火烧还带着点余温,像个小小的暖炉。不管绕多少路,走多远,只要往家的方向去,心里就踏实,就像素味斋的灶火,不管烧到多晚,总为赶路的人留着点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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