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推门而入,见笼着暖袖立在门内的平政君,他眼底漾开一片暖意,声音低沉柔和:“外头寒气重,莫在门口立着。”说话间,他已走至眼前,拢着她肩膀往里走。
“不妨事,”平政君含笑应道,目光落在他犹带霜痕的鬓角上,“外头冷吧?”
他摇摇头,扶着平政君走向熏笼旁铺着厚厚锦垫的圈椅,自己也卸下佩刀,挨着在另一张椅上坐下。
司昭早起身,轻声叫一声姐夫。
他颔首,示意司昭坐下。炭盆中红萝炭烧得正旺,暖意融融,他的语气温润:“今日下值,特意绕到鼓楼前‘瑞芳斋’,记得你前日提过,想吃些酥松带梅香的点心。”
眼角瞥见司昭向外走去:“吃了再走?”
司昭说不了,要回去了。
......
司昭草草地吃了饭,就上床睡觉了。
她靠在床上,想着姐姐那里不知道同谢广乾商量得怎么样了?此事还需洪放能承认才好,可洪放会吗?他如果不肯承认,三哥的亲眼目睹,就是一场没有说服力的证词......
京师的东华门外,寻常巷陌深处,藏着一座宅子。
金柱大门隐在几棵老槐浓荫下,门板颜色褪得显出几分灰白,连门前一对小巧的抱鼓石,亦覆着薄薄一层灰尘,唯有门楣上那对雕琢精细的户对,以及门框两侧安放的门当,方显露出鲁老爷身份非同寻常的印记。寻常人过此,只道是某位京官告老后的旧居。
平政聿轻轻叩门,门开了,他进去,门又重新关上。
他径直走向后宅的暖阁。推开门,融融暖意裹着沉水香扑面而来,冻僵的面庞也微微一暖。四角巨大的紫铜熏炉里,炭火静静燃着红光,鲁鲁老爷正端坐于暖炕之上,身着一件家常的暗紫色缂丝袍子,未戴冠帽,稀疏的白发在暖炉红光下泛着微亮。他手中正拿着一张纸在看,眼皮未抬,问道:
“回来了?”
“是。”平政聿恭敬地,目光落在脚下地毯繁复的缠枝莲纹上。
“这大半日的光景,”鲁老爷抬起眼皮,目光缓缓落在平政聿肩上尚未融尽的雪痕,“去了何处?天寒地冻的,也不怕冻坏了身子骨。”
平政聿垂着眼帘,声音平稳无波:“回老爷的话,刚去祭祀了爹娘。”
“祭祀?”鲁老爷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这般天气,你呆了半日,没有冻着吧?”他目光锐利如鹰隼,细细打量着他低垂的面容。
“没有。”平政聿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目光飞快地扫过炕几上那只精巧的紫砂茶壶,又迅速落回地毯的纹路里,“今日是想向老爷辞别。”
暖阁内一时只闻炭火在铜炉中毕剥轻响,以及沉水香在暖热空气中丝丝缕缕萦绕的微声。
鲁老爷平声:“你想做什么?”
平政聿扑通跪下:“不敢欺瞒,我本是平家三子,在逃的平政聿。以前是我骗了老爷。”
他抬头,见鲁老爷脸色没有惊讶,静静地看着他,知道他早就已经知道了,只是没有戳穿而已。
当日,救下他的时候,他询问过他的身份,他撒了谎,说自己是平家三少爷的奶弟。跟着小主子一起跑出来,小主子和他跑散了。他的奶弟,确实死了,和他一起冲杀,倒在他面前,少年的头都被砍了下来,早辨不清了。
满城都在搜查平家三公子,一打听就知道。
不过,鲁老爷似乎相信了他,带着他,穿过追捕官兵的封锁线,给他养好伤,又送他去了皇陵。只是警告他,想活命,就把自己当成死人。少说一句话,就多一日活命。
他开始还不服,试图打听外头的消息,可是有一日,那个常和他说话的太监忽然失踪了。
皇陵的管事说,那太监是私自搭了皇陵送东西的车辆去京城,结果路上翻车,摔死了。
他不信。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太监偶然从他的梦呓中,猜到了他的逃犯身份,想偷偷去告密,借此功劳换取离开皇陵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恰巧,送东西的人是老爷的人,听说他要去金甲卫,多了一个心眼,直接把他带到了管事面前,逼出了他的真话。
当下,他磕头:“家父之仇,一刻不敢忘,现那洪贼已经下狱,我要去告发,要求重审平家案子。”
“你现在这么做,是有了十足把握么?”
鲁老爷曼声。
平政聿抬头,诚恳地:“老爷放心,此事自是有凶险,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要搏一搏。这是唯一的机会,唯有借此机会告发,才有可能让洪放开口,只要刘侍郎的死是有人故意,那平家的案子,就打开了缺口,我不能躲,平家案子,苦主必须要平家人。”
他说完自己的打算,然后抬头看向鲁老爷,一幅我意已决,慨然赴死的神情。
此事,他选择公开自己逃犯的身份,为的是名正言顺告发。
鲁老爷挥手,平政聿低头告退。他往屋子里走,想着自己此次回来升冤,没想到,竟然找到了妹妹她们。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她们还活着,太好了。
这几年,他一直呆在那皇陵里头,不知外头的状况如何,如同一个死人般地蛰伏在那里,什么也干不了。这回,是听说洪放被抓了,才活了过来,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回来瞧一眼。
他下了决心,这事得他来做。他是平家的男丁,他本是记录在册的逃犯,他应该出来告发洪放,妹妹她们不能出头。
只是,这事,他得回来同老爷知会一声。
他相信,他不会阻拦他。
就如同三年前那次,自己倒在他的面前,抓住他的靴子,他踢了一下,没有踢走,就让人把自己背回了家,什么也不问,只让自己养伤,伤好后,又把自己直接送到了皇陵,说自己叫小扣子,是他的远房亲戚,让自己在那里做了个小管事。
他其实一直知道自己是谁,可他从来不说,也不问。
阿殊和姐姐,想起来,他的心一阵揪疼。
妹妹说,姐姐做了谢广乾的外室。平家有家训,不纳妾,除非正妻无所出。大姐她,最骄傲的平家大姐,现成了谢家的妾,不,连妾都不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