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瘦削,苍白,右颊上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像一条蜈蚣,让原本清俊的面容显得格外阴郁。二哥,不,三哥,同二哥有七分相像的脸,还有那双眼睛……那双微微上挑的、带着三分笑意的眼睛,司昭死都认得!
“三……三哥?”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
平政聿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司昭记忆里熟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小妹,长高了啊。”
司昭死死攥住他的衣襟:“三哥!三哥!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她语无伦次地喊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平政聿伸开手臂,抱住这个已经长大、却依然瘦弱得惊人的小妹妹,他下巴抵在她发顶,喉结滚动了几下,也哭了起来。
兄妹俩个哭了好一会。
“好了好了,”平老三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调侃,声音却哑得厉害,“这不是好好的吗?娘呢?”他稍稍推开司昭,粗糙的拇指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你们不是在漠州吗?”
司昭摇摇头,又点点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她贪婪地盯着三哥的脸,看着那道疤痕,又哭。
她追问平三,他这些年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的?
兄妹俩人坐下说话,又哭有笑的......
司昭问:“哥哥,你做了公公吗?”
三哥说他当日昏死了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抬尸的那个士兵趁天黑悄悄放他走了,让他快些跑。他没有走出几步,就晕倒在路上,被人救下了,安排在东郊皇陵守陵。直到几日前,主子出宫办事,才让他搭采购物品的大车进城,顺便帮忙清扫一下宅子。
东郊守陵的都是太监,司昭才有此一问。
“说什么呢?”
她头上一沉,痛叫了一声,却是咧开了嘴:“你做了公公也没有关系,我们不会怪你的。”
她开心几分:“姐姐也不会怪你的。”
“我听说洪放被下狱了,就回来探听情况.....”
平政聿的声音发冷:“没想到,看到了你留下的画。”
“我要去告发。当年,是他杀了刘侍郎。”
司昭惊讶地看着他。
平政聿缓慢地:“刘侍郎当时正躲在假山另一侧,他身边有一个兵士...”
平政聿顿了一下:“那人的刀子从前面捅进去,刘侍郎就软下去了。”他的声音嘶哑:“然后洪放就大喊起来,说爹爹谋害官差……”
屋外的风雪声很远。司昭仿佛又见那个血色早上,大哥的臂膀血哧糊拉地挂在腰上,小侄儿声嘶力竭的哭喊,大嫂抓着染血的刀被按在青石板上,她身后,是二哥被一群甲兵围在中间,想冲过来却是不能...
刘侍郎一死,场面更乱,所有的兵士再无忌惮,刀刀见血,招招毙命。
杀官差,等同谋反。
平家所有的人,不论男女老幼,不论厨娘车夫,凡是当日在平家的人,不是穿官衣的人,见一个砍一个。
等到天子剿杀令到达时,平家实际已无可杀之人…..连看门的狗、笼中的鸟都未能幸免。
她们这些女眷要不是早被抓住,交由府外的城防营严加看守,怕也早被斩杀在府中。
“后来呢?“她听见自己细若蚊蚋的声音,喉咙像堵着一层棉花,透不过气来。
平政聿的声音透着浓浓的哀伤:“父亲...父亲冲出去喊'平家无辜'...“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他们的刀.....我看见父亲被他们围在中间,十几把刀一齐剁下……”
司昭突然抓住平政聿的手腕:“谢广乾说,刘侍郎是被人用两种凶器捅死的...”
“两种?“平政聿猛地抬头,眼中疑惑,他那日,确实见那人用匕首,难不成,后来又补了一刀...”
他点头,说肯定刘侍郎当时没有死,怕他不死,又补了一刀.......
“有人要置爹爹于死地。”平政聿的声音有些发颤。
司昭用力点头。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父亲的死,怕是早在预谋之中,那日的进门抄查,一环扣一环,从杨家孙子的逃脱,信件的搜查,到刘侍郎的死,桩桩件件都是在指证平家要谋反,就像是一个密闭的环,最终,平家逃无可逃。
俩人一时沉默。
许久,司昭回过神来,看着三哥:“哥,此事回去同姐姐商量一下。”
三哥要是出面,怕是自投罗网,司昭忽然不确定,三哥这么多年都躲过去了,这会出面,会不会......毕竟,他说证词,要是对方不采信,可怎么办?
她把姐姐的事也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平三。
平政聿听说姐姐成了谢广乾的外室,沉默了许久。
“好好儿的,活着就好。”
他摸摸司昭的头,语气复杂。世事无常,他们如今都不是那衣食无忧,没心没肺的公子小姐了。
分开的时候,司昭依依不舍。
原本司昭要带三哥去找平政君,但是三哥说,今日怕是不便,等明日找到时间,他再来找她。
司昭连连点头。
三哥走后。
司昭脸上洋溢着笑容,一个人迎着风,不时地插一下眼泪。真好,哥哥也找到了。她要去告诉姐姐,现在就去,她等不及了。
司昭一路飞奔,跑到姐姐那里,平政君穿着月白色绫子小袄,外罩了件淡青如意云纹的比甲,正坐在窗边缝小衣,还未放下针线,就被司昭一把抱住,欢喜地凑到她耳边,叽叽咕咕地说了好几遍。
平政君一把扳开妹妹,喜笑颜开,再三和她确认。一时也是又笑又哭,又一迭声地嗔怪她怎么不把弟弟一起领过来?好叫她见见。
司昭说明日,她和三哥说好。
.....
外头丫鬟去开门,谢广乾回来了。
从窗户望去,他高大的身影立在廊檐下,他解下腰间一个精巧的红木食盒,递给廊下侍立的丫鬟,温声道:“刚出炉的梅花酥,仔细拿着,莫凉了。先煨在暖笼上,少顷送进房里来。”
丫鬟接过食盒,屈膝应了声“是”。
他这才转身,摘下那顶沉甸甸的凤翅兜鍪,轻轻一振,又抬手,仔细拍打肩甲、胸甲,动作轻缓而笃定。他随后又解下那袭已半湿的玄色貂裘氅衣,递给丫鬟,最后才在阶前脱下靴子,只着厚袜踏上廊下干燥的青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