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广乾把佩剑卸下,交与护卫,护腰金銙轻响,他嗓音柔和:“怎么出来了?”
平政君爽利地说想他了,听到人声,恨不得跑到外头大门去迎一迎才好。说着,伸手替他解开颌下红缨。精钢鱼鳞甲片在暮色中流转金红,护心镜錾着狻猊吞云纹,这副御赐山文甲她特意用苏缎衬了里子,饶是如此,当值三个时辰后,缠枝纹护颈仍在谢广乾玉白的下颌压出淡淡红痕。
谢广乾无奈地,说你这性子,恨不得迎到外头巷子去吧。
平政君娇憨地说,不,我要去你军营才好呢,天天看着你。
丫鬟和护卫默默退下。
二人牵手,进去屋内,谢广乾拿下凤尾翅头盔,放在一旁的帽架上,回头的瞬间,见平政君脸上已是换了忧愁的表情。
“怎的了?”
谢光乾手端茶盏,关切地问。
“我今日午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爹爹他们了,却没有看到娘,你说是怎么回事?”
平政君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的眼睛,满脸焦急地。
她素来做梦不断,每回都有不同,他都想办法为她解梦,宽慰她。
他说这是想娘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
说这话的时候,他眉眼温和,眼睛带着笑意,一如之前。
她娇嗔:“以往做梦,我都见到她们,就这回,没有见他,你说,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便被他揽入怀抱。谢广乾的玉冠擦过她鬓边,冰凉:“别胡思乱想了,过二日,去寺里烧柱香。再等等,把人接出来,就能日日见到了。”
他指尖缠绕着她腰间丝绦,轻哄她:“听话,思虑过多伤神。”
一旁的青瓷香炉里,九和香特有的甘苦气息在屋子里游荡。
“这香调得重了。“谢广乾倚在椅背上,眼尾被夕阳染出几分薄红:“杏仁三分,苏合香却添了五钱,阿君是要拿这苦味逼我早歇?”
平政君微侧头,博古架上那尊青铜狻猊香炉,兽口中吐出的烟霭正漫过那幅山水图。
她知道,他今日是疲累了,不想再谈论这个沉重的话题。
她乖巧地依在他胸前,不说话。
她原本想同他商量,再凑一凑,能不能再多赎一个人?妹妹攒的银子,加上她自己的首饰,还有那个庄子,她也卖掉,全部加在一起,或许能多救一个人,把堂妹赎出来.....可,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新令的事情,希望不要再往上加......得耐着性子。
她眯起了眼睛,她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只有眼前这个男人,她得牢牢抓住他.......
一夜过去,早起,谢广乾天未亮,就离开了。他向来是晚归早起,避开人。
等他走后,平政君也出门。
“奶奶仔细台阶。“青杏轻声提醒,平政君搭在她腕上的手微微收紧,湘妃竹柄的素绢团扇向上抬了半寸。最要紧是头上那顶轻罗帷帽,细银丝编就的莲花冠垂下三尺素纱,直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唯见纱上银线暗绣的流云纹随动作流转。
青石巷里柳丝拂过帷帽垂纱,马车停驻在巷口,青杏扶着她往外走去。迎面有早起的货郎过来,平政君将团扇往面前又遮了遮。绣鞋缓行,浅碧丝绦系着的禁步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忽一阵穿堂风掠过巷陌,素纱扬起,平政君慌忙去按帷帽,却已迟了,面纱翻卷处露出下颌一点雪白,衬着领尖的红色琉璃扣,恰似雪地里落了红梅。惊鸿一瞥的货郎竟怔在原地,直到丫鬟一声轻喝,方才如梦初醒背过身去,却是止不住地偷眼望去,但见一抹倩影,在晨光中飘然而去。
他心中感叹,心道是哪家的绝色小娘子从此路过?这条巷子,他常往返卖东西,竟从未见过。
丫鬟搀着平政君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快些走。
公子吩咐过,叫她们小心伺候,平日里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和他说。奶奶除了去寺庙里上香,轻易不出门。方才奶奶说身子有点不舒服,要去医馆,原本想把大夫请来家里,奶奶说女子的病,不如自己去问问大夫。
丫鬟青儿拗不过她,只得陪了出来,一路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给撞见。
俩人在“回春馆”下车,此时尚早,药铺的门刚开,药铺小杂役正在门前清扫。说师傅刚起,叫他们稍等一等。
俩人迈进医馆,一股药味,迎面扑来,药柜一侧,一座小火炉正散发着暖烘烘的热气,褐色的药罐子里药汁翻滚,药味裹挟着热气,在空气中肆意弥漫、飘散,丝丝缕缕,萦绕不绝。平政君轻捂住了嘴,这股药味,每一丝每一缕,都裹挟着往昔那些再也不想回首的往事,那些个日日与苦药打交道的日子,每每回想就想作呕,她忍耐着,在一旁椅子上坐下,耐心等着大夫。
丫鬟探头向门内张望。
不过片刻,老大夫从后堂进来,见了堂前等候的俩人,随口问哪里不舒服?然后撩了袖子去炉子上倒药,滚烫的药汁沥到粗瓷白碗里,发出呲呲的声响。
平政君起身,向老大夫默默行一礼,率先往诊室内走去,青儿紧随其后,挑起诊室的白布帘子跟进去。
老大夫就叫了外头的药童进来,把药壶递给他,也进了诊室。
屋内,黄杨木诊案上搁着个天青釉脉枕,一旁鎏金小香炉里燃着安息香,细烟袅袅缠上端坐的小娘子子腕间的翡翠镯子。
老大夫坐下,温和地:“娘子看什么?“
平政君看看身后,迟疑着说了自己的病症。老大夫让他伸手,开始诊脉。
“夜里腹疼倒是轻了些。“平政君细声:“只是早起又重了。往日里,也是不准,有几个月好,有几个月不好,时好时坏的,没有个准头......”
铜柄戥秤突然在外头发出“咔哒“轻响,惊得她指尖一颤。老大夫抬了手,示意她伸了另外一只手出来,枯枝般的手指再度搭上她腕间,问她:“娘子以往可曾用过虎狼之药?“
平政君耳畔嗡鸣,恍惚又见那日满地血水里浮着的那团东西,一时胸口窒闷,半晌没有回答,老大夫了然。
他拿开了手,又叫平政君摘了帷帽,观其面色,舌苔。
“如今要调经怕是要费些周章。“他提笔:“当归四钱、益母草三钱,配着红糖姜茶送服。只是这症候......“狼毫顿在半空,墨迹在宣纸上洇开铜钱大的斑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