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觥筹交错,谢安恒应付着一个又一个前来敬酒的官员和皇男。
然后,她收到了一个纸条,谢安恒抬眸望去,发现是傅囚鹰。
一个跟玄篁玄兰极不对付,但长姐又极为信任之人。
前龙飞镇镇守夫人,青王幕僚。
现朝廷官员,皇帝的救命恩人。
谢安恒回想着关于傅囚鹰的一切,朝她冷淡敬酒,并不起身,维持着对待之前来敬酒官员时相同的态度。
傅囚鹰做出一副被她气到的样子,挥袖离开。
而就在她挥袖的那一刹那,谢安恒将纸条传给了江池焰。
今日江池焰穿着墨绿色广袖长袍,借着抬袖饮酒的空当,江池焰看清了纸条上的字。
她不由瞳孔一缩。
江池焰放下酒杯,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倒在谢安恒肩上。
“他们要揭穿你的性别。”
谢安恒假意抚摸江池焰的发丝,一副百炼钢绕指柔的神情,轻声说:“长姐说我今日会遭小鬼算计,果真不假。”
“那你想好怎么办了吗?”江池焰听到谢安恒这样说,反倒放下心来,但她还是问了一句。
“不怎么办。”
谢安恒扫过殿内众人,在最末位的傅囚鹰身上停留片刻。
她正在独自饮酒。
谢安恒轻笑。
用不了多久,傅囚鹰就不必独自饮酒了。
到那时,多的是女官陪她痛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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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一个男将突然抱着酒壶冲到大殿中间,似乎醉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谢安恒看了眼,发现是个关系户,在他与月柏的最后一战中空降来的监察官。
于是谢安恒知道,好戏开场了。
谢安恒摸着腰间香囊,那里面装着一张长姐给她的平安符,她专心摩挲着香囊,只略微抬眸关注殿中动静。
长姐这些年帮她铸造武器,疏通关系,引导舆论,加运粮草,找寻人才……一直稳坐幕后,名声大部分都让她担了,谢安恒总觉得这样不好,届时长姐坐上皇位天下人却不知她的功绩,这怎么能行?
不过她觉得长姐肯定自有她的想法,谢安恒也就没有问过。
就在谢安恒走神之际,一根手指指到了谢安恒身前,紧接着是男将愤怒的声音——
“明明是个女子,怎么坐到这个位置的!”
谢安恒抬起眼眸望去,眼中依旧无波无澜,仿佛被揭穿秘密的不是她。
“李将军喝醉了。”
“李将军此话何意啊?”
与谢安恒的话同时响起的,是皇帝假装诧异的询问。
谢安恒挥开眼前手臂,一撩衣摆,站起身来。
这次宫宴她喝的酒明显是在场所有人里最多的,但观其神态动作,毫无醉意,难怪被人说千杯不醉。
“启禀陛下,李将军的话是在质疑我的功绩。”
雌雄莫辨的中音在殿中响起。
与此同时,殿内将领悉数放下酒杯,目光如炬,像是朝圣的信徒仰望着谢安恒的背影。
皇帝在上座看得最是清楚,这群将领只认谢安恒,不认他这个皇帝!他将酒杯死死捏着压抑愤怒。
“哦?但朕听到的好像不是这个。”
谢安恒依旧无甚表情:“自然,李将军还说了我是女子。”
“那爱卿怎么说?”
皇帝目光死死盯着谢安恒,殿中一时间落针可闻,全场目光都集中在那道挺拔的背影上。
“臣无话可说。”
皇帝眼皮一跳,他以为谢安恒好歹得反驳一下,谁知她竟直接应下。
谢安恒背对众人站立,她抬头看着皇帝,语气深切:“臣拳拳报国之心,自幼时就已定下,姨母将我当做男臣来养,就是希望我能建功立业为国捐躯,我也不负众望为我珩国抵御外敌,扩张领土!幼时的梦终于实现,我已无憾。”
殿内其它人只能看见她的背影,看不见他的神态,但皇帝却能看得一清二楚,青年将军在朝他笑,笑得讽刺而张扬,可她的话却是那般深切,像是发自肺腑的良言。
皇帝捏住桌角,目光扫视一圈,与他对视的文官竟齐齐低下头颅,武将则热泪盈眶,似乎谢安恒是女是男对她们来讲没有半点影响,又或者,她们早就有所猜测。
皇帝这时才发现,此次参与庆功宴的将领里,女将竟占了大半。
谢安恒从一开始就在为她有一天身份暴露做准备!
但他察觉得太晚,让这个狼子野心之辈成功发展了自己的势力!
皇帝摊靠在皇椅靠背上,看着下方站立的青年,一时间竟开不了口。
这人带出来的下属,无论女将男将,都对她忠心耿耿。
就像谢安恒才是她们的君主一样!
功高盖主,皇帝弄权多年,头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这个词的威力。
下首谢安恒笃定而镇静,她仰视着他,但毫无尊意。
这次谢安恒的北伐军就驻扎在皇城城郊,距离皇城并不远,皇帝心下一寒,突然发现安惪——谢安恒的姨母并不在殿中,他心里一咯噔。
又细细观察剩下的将领,发现都是些新面孔,前靖远军的的几员大将竟只来了一两个。
恐怕现在,正跟安惪一同驻在皇城周围!
皇帝咽了咽口水,自觉自己在被谢安恒威胁,心下又是恐惧又是恼怒,但最后都只能归于脸上刻意的惊喜。
“哈哈哈,无论爱卿是男是女,只要一心为珩国,就都是我的好子民!李将军回去禁足一月好好反思,谢元帅的功绩难道是假的不成?”
李将军惊惧跪地望向上首,三分的酒意早被吓清醒了,他想要用余光去看皇帝的脸色,但被谢安恒的影子笼罩,一切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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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挽天楼内。
“元帅怎么还没出来?”
“呃,皇帝肯定又在刁难将军,我们要去了肯定也免不了被他一番试探。”孙草喝得有点多。
“所以你们就把一群新秀推去皇宫应付?”安惪出现在包厢门口,她冷脸质问。
今晚这包厢里的大部分人分明都应该在皇宫,但现在却集体出现在挽天楼。
“胡闹!”
安惪走进屋内,看着一众在外铁血征战在这里却烂醉如泥的女将男将。
孙草被吓清醒了,她可怜地拽住安惪的衣摆,试图缓解安惪的愤怒。
“军医,安姨,我们错了!我们真错了!”
包厢内其它将领也一同附和。
是的,皇帝以为的北伐军将领谋划围城根本就是想多了,她们只是不想见他而已。
此时一群人咋咋呼呼地向安惪求饶,一口保证下次绝对不敢了!
“我看你们还敢!之前几次宴会你们是不是也逃过?”
几个将领求饶的声音集体停顿,心虚地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安惪。
她们前几次都只是少数几人逃宴会,然后在挽天楼避风头,谁知这次她们撞在一起了,然后全被安惪逮住。
“要不是我看见玄兰在将军府练武,一问她才知道你们忽悠她说宫宴可以逃,不然,我还不知你们竟跑了这么多人!
“要是皇帝追查起来,你们当如何?要是他以为我们有反心,你们又当如何?!”
安惪的质问声一声比一声高,孙草咬牙,突然忿忿道:“就是反了又如何?”
此话一出,包厢内一片寂静。
“……你说什么?”
“安姨,我说,就算反了又如何!皇帝的江山是将军打下的,可他无时无刻不把将军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削军权剥身份这件事他干得了一次,他就能干第二次第三次!
“安姨,你知道三年前的那个冬天我有多害怕吗?我怕极了将军一去不复返,怕极了靖远军就此成为一盘散沙!将军在龙飞镇待了有多久我就怕了有多久!皇位上的人可以更换,但我只有一个将军!
“要不是后来月柏一连攻破两座城,她根本不会这么顺利地回来,还成为了北伐大元帅!
“好好一个为国肝脑涂地的将军,凭什么要被他如此作贱!”
孙草的话全然发自肺腑,铿锵有力,又很有煽动性,安惪扫视一圈,发现一群将领的脸上已经露出和孙草如出一辙的忿忿不平的表情。
安惪闭了闭眼,不愿再看。
她突然想起了远在龙飞镇的礼蓬舟,那个伪善了半辈子的女人,亲手弑“夫”的女人。
她就像孙草一样,名声不错,煽动能力也强。
安惪缓了缓,厉声说:“此事以后莫要再提!”
看众将领蔫巴下去,她叹了口气:“一切以元帅意愿为先。”
蔫巴的将领们顿时被注入生机。
这话的意思是,只要元帅有那个意愿就行了?
嘿嘿嘿,元帅有没有反心,她们这些相处了这么多年的老人还能不懂?
“好!一切以元帅意愿为先!”孙草砰的一声砸了手里酒坛。
动静真大,也得亏是在挽天楼。
安惪无奈想着。
她本来是个不爱跟人说话的性子,但在边境滚了一圈回来,也是成了她们的大家长了。
安惪不爱喝酒,她没在挽天楼待多久就离开了。
回到将军府时,发现谢安恒和江池焰的马车已经停在府前。
安惪径直去了主院。
谢安恒的房里依旧灯火通明,安惪敲门后进了屋。
“府医大人。”
听到这个称呼,安惪脚步一顿,她朝书案看去,果见是谢安玄。
“嗯,你怎么来了。”
“长姐说最近一段时间她都要在皇城住着。”谢安恒先一步替谢安玄回答。
“皇城产业有问题?”安惪不解地问。
“不是啊。”谢安玄一挥衣袖就把门关上,她朝安惪笑得纯良,“忙着谋反。”
安惪呼吸滞了一瞬。
“想好了?”屏风后走出来一个素衣女人,她问出了安惪想要问的话。
是礼蓬舟。
她也来皇城了。
“义母应该早就知道了才是。”谢安玄走过去亲昵地蹭了蹭礼蓬舟。
“想做就做吧。”礼蓬舟温声道。
安惪只觉得伪菩萨不愧是伪菩萨,坏孩子也不愧是坏孩子,她自暴自弃道:“随你们!”
“府医大人别这么说,我们也是为了安恒好,陛下已经知道安恒是女子了。”
安惪身体一僵,虽然知道总有这么一天,但她没想到会这么快。
“或许下一步,他就会想方设法将安恒困于后院,皇城规矩不比龙飞镇,陈规旧矩最多了。”谢安玄伤感道。
“随你们。”安惪还是这句话,只是语气平和了不少。
“姨母,这可是你说的!”谢安恒了解安惪,她说这话的意思就是默认了。
安惪屈起手指敲了下谢安恒的头,这傻孩子把自己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府医大人自然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过旁的先放一边,我们先谈正事。
“对了,小焰睡没,如果没睡,安恒去把她也叫来。
“接下来一段时间,需要小焰大出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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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时。
谢安恒女扮男装的欺君之罪尚在官员之间流传,但谢安恒是女子的消息却已传遍大江南北。
关于她“为完成亡母的期望”,“受龙飞镇一士兵鼓舞”,“姨母教导有方”才隐瞒身份为国征战的等等传言甚嚣尘上。
不少茶馆酒楼已经有说书人妙语连珠深情并茂地讲述谢安恒如何如何靠着信仰走上高位的故事。
因为谢安恒本人的故事实在爽文,听众听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最后说书人再在结尾一句“无论男女皆何?,护民爱国志如钢”便引得在座的拍手叫好。
“有点尬。”谢安恒在挽天楼楼上俯视下方,面无表情。
“百姓就爱这种。”
谢安玄操控舆论多年,对百姓爱看的爱听的深有见解,结尾加个打油诗最好,能引起共鸣的同时还易于传播。
“不——”
谢安恒惨叫一声,脸后知后觉地涨红一片,冲进了雅间。
当事人表示,真的很丢脸啊!
“别害羞嘛安恒~”谢安玄笑得一脸不怀好意,跟上去想要看笑话。
“砰——”
门猛地被关上。
谢安玄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心道孩子还是长大了都不亲人了,但旋即便故意笑出声来。
不一会儿,雅间内就传来某人闷闷地捶打床铺的声音。
谢安玄笑得更大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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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宫里又将奏折推翻。
又是这样!三年前就是这样,现如今还是这样!
谢安恒像是被天眷顾一样,总能得到民心,一个臣子比他这个皇帝的名望还要高!
还没等他将其它东西砸掉,他突然感到一阵心悸,下一瞬他就昏了过去。
守在一旁的太监害怕地惊叫:“陛下!陛下!快传太医!”
等皇帝醒来时,他身边正围着他的皇后和几个妃子,还有一众皇男和公主。
皇后见他醒来,哭道:“陛下以后可别再大动肝火了,太医说您得收收火气!”
皇帝虚弱地扫视一周,看到神色各异的几个皇男,也不管喉咙干涩,又是大吼:“滚!都给我滚!”
挨得最近的皇后被吓得一愣,险些维持不住表情,她连忙掩面:“快去叫太医!陛下像是魇住了!”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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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谢安恒可歌可泣的女扮男装故事是在挽天楼传出的,这很容易就让人想到背后之人必是谢家。
没过多久,太子和几个王爷就扒出来,传播谢安恒故事的,正是它珩国国师,谢家家主谢安玄。
对于此人,他们之前一直没有刻意关注过,因为谢安恒的光芒太过耀眼,这位年少成名又与大长公主交好的国师,他们竟也没有放在眼里。
不过是商人嘛,还是个病弱的女子,不足为惧。
但现在被大街小巷的打油诗包围,他们才知道,他们错的有多离谱。
此人就是蛰伏在暗处的一条巨蟒,在他们没注意之时,她的血盆大口就已经将他们笼罩!
谢家有反心!
几个高居庙堂的皇男们推出这个结论时,悚然一惊。
军队已然是谢安恒的一言堂,比起虎符,谢安恒带出来的将士们更愿意听她的话。
而钱财,谢家最不缺的钱。
边境粮草供应不足时,谢家那堪比精兵的镖师总会在军队身后建起长长的粮队,连不少将士的俸禄都是谢安恒亲自从谢家账上掏的,这也是一群将士死心塌地跟着谢安恒的又一原因,有钱就是娘。
从军风险高,但回报也大,只要是谢安恒麾下将士,就没有穷的,因此百姓们对谢安恒的印象只会更好。
再有就是,谢安恒麾下的将士们,武器极为恐怖,刀剑枪箭无一不利,她们甚至有着一种秘密火铳,在她们对敌战役中运用得极广,这些东西在战场上就是纯纯大杀器,哪怕是新兵上去也能包装成虎师!
前几年众皇男顾着内斗,对有个老实人替他们守国门这件事,他们只会高兴,甚至想着拉拢她,现在,这老实人摇身一变变成了觊觎皇位的猛禽,他们这才害怕起来,只想对之前产生那种想法的自己扇两巴掌。
于是,弹劾谢安恒,弹劾谢安玄的奏折开始层出不穷。
北伐军就驻扎在皇城城郊,皇帝生怕引起谢安恒逆反,他将所有弹劾奏折压下,对谢安恒欺君一事也闭口不谈。
但谁知,没等他舒心几天,谢安玄是天机卜师的流言又开始四处传播。什么谢安玄遵天命而行,护珩国万岁太平,什么谢安玄指引谢安恒镇守边疆是珩国大恩人……各种版本真真假假流传甚广。
皇帝先是觉得心梗,谢府的人他都动不了是吧!
然后就是觉得不对劲,皇姑跟谢安玄走得这么近,怎么会对她的身份一无所知?
当初皇姑让他封谢安玄为国师,未必没有对她身份的考量。
但皇帝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玉衡茗没有告诉他谢安玄的身份,如果皇姑早告诉他,他早就把谢安玄奉为座上宾了。
哪怕知道她病弱,他也一定会遍寻天下名医来医治她。
等皇帝派人想去找玉衡茗问个清楚时,却发现玉衡茗早已闭门谢客。
大长公主说她年纪大了,不愿再牵涉到这些权术斗争中。
但皇帝只想问她,这不是权不权的问题了,这是有乱臣贼子要篡位的问题啊!
不过现在已经无济于事了,皇帝被气得再次躺在床上,然后三皇男要发动宫变的消息就传到了他的龙榻上。